44团侦察连上等兵董和顺

[转载/团孟]乌鸦与麻雀

翻了翻tag好像没看见这篇,原作者和发布时间不详,去wb遛了一圈也没找着,就先在这放着,有什么不妥的再说……



滇西这地方古怪的很,白天时雨时晴,夜里忽然就会很冷。 

现在是三月,晚上却还是要烤火。 

火堆边的人很开心,因为今天刚刚来了两个洋人。美国人。 

一个光头,叫阿瑟麦克鲁汉;另一个叫阿尔杰柯林斯。 

上午干了一架,但没到下午就已经成了兄弟——当然,这仅指柯林斯。 

麦克鲁汉那老头子是非常不随和的。 

从一来就拉着一张脸,像个泥胎一样耷拉着眼皮在本子上写什么东西。 

晚饭都不肯和大家一起吃,一直躲在他的美国帐篷里不知在鼓捣什么。 

对于一个古板美国老头子的起居,炮灰们是当然不感兴趣的。 

他们有着泥巴的属性,自然喜欢和柔软的容易变形的人在一起,比如柯林斯这个随和的洋鬼子。 

炮灰团唯一懂得外文的孟烦了此刻正自觉的充当翻译官的角色, 

把柯林斯的美国话翻译成充斥着北平俚语和粗话的中文, 

再把迷龙不辣们的夹杂着“瘪犊子”和“王八盖子”的中文翻译成美国话。 

迷龙:你俩……就你还有那个秃头的,你俩都是老阿家的,咋的?亲戚呀?你们那都啥名儿呀?太TM长了!老子记不住! 

柯林斯认真而茫然的盯着迷龙的嘴巴,然后转而看向孟烦了。 

孟烦了正在研究柯林斯的半导体,头也没抬:人那是名儿。姓儿跟后边呢。您呢,龙爷?您不也有一百家姓里找不着的姓儿么? 

迷龙立刻支起身子:个损玩艺儿……削你啊…… 

孟烦了灵活而充满韧性的身体立刻拗出一个很不可思议的弧度,躲开了迷龙象征性挥过来的毫无力道的大巴掌,露出一口白牙:别介,龙爷,别玩儿真的呀。团座儿还指望着小太爷这张嘴给他出主意损人呢! 

他一边乐一边对伸长脖子的柯林斯说了几句鸟语,柯林斯也跟着叽里咕噜起来,还掏出一支钢笔比划着要写字。 

孟烦了伸长腿踢了一脚旁边正襟危坐的阿译:阿译长官,来借张纸用用!咱国际友人要留个墨宝。 

阿译矜持而端庄的一笑,略有迟疑的掏出了总揣在兜里的笔记本,清了清喉咙:这……这是我新买的一只笔记本……尚未书写过……所以…… 

迷龙早一把抢过来塞给柯林斯:真TM磨叽,来,那个阿……啥玩意儿的,老阿家兄弟,你要几张,随便扯!别客气,给我面子啊!想扯几张扯几张!你要客气我跟你急啊! 

说完狠狠的看着阿译。 

阿译很仓惶的转开了视线,挺了挺脖子。 

柯林斯看着阿译做了一个手势:May I? 

迷龙:美啥呀美!让你扯你就扯!净跟这儿磨叽! 

阿译赶忙对柯林斯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一边点头一边伸手:不客气不客气…… 

孟烦了呲着牙仰着脸乐,顺手接过柯林斯手里的笔记本翻了翻:哟喂!真是一嘎嘣儿新的本儿啊!还是线装的呢!阿译长官,您真舍得?我看着都怪心疼的!这撕一页可就得跟着掉好几片儿啊!您……真舍得? 

阿译的脸红了又红,明显呈现出心痛和矛盾,眼光随着孟烦了脏兮兮的细瘦手指在雪白的纸张间穿梭,紧张而不舍,仿佛用望远镜看着十公里外山坡上一匹大尾巴狼正留着哈喇子冲向一只小羊羔,眼看着却无能为力。 

孟烦了坏笑着看着阿译,手指头轻轻在纸页上滑过, 

然后啪的一声翻到一页,嘴里说着:“好嘞,就这儿了!”手里作势要撕。 

阿译一闭眼,接着觉得脑袋上挨了一下。 

他用手一扶,笔记本正好滑进了手心。 

阿译睁眼一看,孟烦了早就欠身从一个盛杂物的铁皮桶里掏着,嘴里还说:小太爷前儿个跟团座儿在师部遛达了一圈,顺了他几张纸回来……那儿去了……哎这儿呢! 

说着“刷拉”一下抽出一叠稿纸,纸质洁白坚 挺,还有隐隐的淡红色竖线,这么好的纸除了师部别的地方根本找不到。 

不辣凑过来小心翼翼的摸了摸:王八盖子的~老子就晓得你这瘸子贼不走空呢~ 

大家纷纷凑过来摸着、看着。 

孟烦了很得瑟的把纸分给大家,一人一张,嘴里还说:人师部这纸多着呢,都不稀罕用,你知道人精锐们拿这个干嘛?人拿这个擦屁股!我干嘛不拿回来?给大伙写信用,来来来一人一张! 

豆饼很小心的捏了捏,扭头对迷龙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迷龙哥,俺木见过这纸咧~这纸好咧~ 

迷龙一把抢过来对着火照了照:你听他胡咧咧,这纸这么硬,擦屁股?擦你爹尾巴个屁股! 

董刀接过纸看了看:烦啦,我们都不识字,你给我们纸也白给,最后还真的要擦屁股了。 

阿译刚才对孟烦了怀着深深的感激,正无处表达,于是赶忙接过话:哎,董刀说的有理,烦啦呀,交给我保管好不啦,写家信的时候我们大家可以一起写,反正这里面识字的就你我和团长我们三个。 

孟烦了想了想,顺手把纸塞给了阿译:“成,你拿着吧!只是别让那个——”他说着露出一个很厌恶的表情冲身后的营房一努嘴“——千万别让他知道,知道准让他抢了去。” 

“Hey,guys?” 

被挤到一边的柯林斯努力挥了挥手,表示他的存在。 

“哎呦,Sorry!Sorry!!哥们儿,太Sorry了。”孟烦了拍着柯林斯的肩膀连声说,一边把手里的纸递给他:“差点忘了您这回事儿!得嘞,Paper,拿好了您那!” 

柯林斯很感激的嘟噜了两句鸟语,然后在纸上很认真的写了两行洋文。 

炮灰们立刻围了上来。 

“这写的啥呀?花花儿的,洋文?” 

“这是他的名字。”孟烦了伸出脏指头指着念:“柯-林-斯,他叫柯林斯。他那上司叫麦克鲁汉。” 

柯林斯很高兴的点点头,竖起大拇指叫“顶好!Me,柯林斯,顶好!” 

他是从昆明过来的,那里的美国佬都会这个中国词:顶好。 

炮灰们一阵哄笑,纷纷拍着他的肩膀说:顶好顶好!你这王八盖子滴顶好呢! 

柯林斯非常兴奋的掏出白天他已经展览过的那块布,嘟噜嘟噜的说着什么。 

孟烦了边听边乐:他说这是在昆明一个师范学校的老先生送给他的,说是遇到困难就给人看这块布,就肯定会有中国人帮他。 

满汉问:这写的是啥子哟?我只认得一个人字。 

“写的是‘助华洋人,全民协助’”孟烦了说完突然跟柯林斯坏笑着说了一串鸟语。 

柯林斯很愉快的睁大了眼睛,然后拼命点头,站起来飞快的跑走了。 

“哎!这鬼佬要做乜呀?”蛇屁股停了手里擦着的菜刀。 

“我让他弄一‘护心镜’。”孟烦了坏笑着站起来,提了提松松垮垮的裤腰带,转过头对炮灰们说:“我还告诉他,以后就叫他‘全民协助’了。” 

“传令兵!传令兵!!死哪儿去了?三米三米!!!”老远传来了死啦死啦的吼声。 

郝兽医磕了磕烟袋,对孟烦了说:唉,又叫你咧。 

孟烦了扭头往死啦死啦那间新盖的木头营房瞥了一眼:大爷的!又开始了!我成他奴隶了!不去!你们都没听见啊! 

“没听见没听见!”大伙纷纷呼应着。 

“烦啦,团长在叫你哦。”一直靠在墙上打瞌睡的克虏伯突然冒出一声。


02 

孟烦了歪歪扭扭的站在营房门口。 

屋里的蜡烛光透出来,照着简陋的木板房墙壁的缝隙,在地上描出一条条不规则的橙色亮线。 

“传令兵!!滚进来!”死啦死啦欠揍的声音又在吵吵。 

“大爷的!”孟烦了暗暗骂了一句,走到门口想了想,抬起腿,比划了两下,准备使一个夺命腿把门踹开。 

结果脚刚出去,门突然“哗”的一下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孟烦了一下没收住腿,趔趄着一头撞进了门口那人的怀里。 

“你……”孟烦了的“大爷”二字还没来的及出口就被死啦死啦一把掐着肩头搡进了屋子。 

紧接着木门“啪”的一声在两人身后关上了,力道太大,震得门缝和木条拼的墙缝刷刷的掉灰。 

不辣用手比了一个望远镜的样子从战壕里望着营房笑的直缩肩膀,幸灾乐祸的说:烦啦又要被死啦死啦整了呢~ 

他一边笑着一边回头,没人响应他。 

炮灰们正眼巴巴瞧着柯林斯笨手笨脚的拿针线把那块写有“助华洋人,全民协助”字样的白布往衣服后面缝。 

房间里。 

“死哪儿去了?三米以内知不知道?啊?别让我三分钟之内看不见你。”死啦死啦像个土匪一样哼哼着耍着手里那把驳壳枪。 

孟烦了一副懒得理你的表情,两手插兜倚着桌子不吱声,漫不经心的用脚尖在地上蹭着一个坑。 

“听到没有?一脸戾气,怪不得你爹老骂你。” 

“关你屁事。有屁快放。有什么令要传?” 

“还读书人呢,一口一个屁,粗俗!” 

孟烦了二话不说拔腿要走。 

“给我拾掇床。”死啦死啦很不客气的吩咐。 

“大爷的!小太爷是副官翻译官参谋官传令官,哪个官也不管给你拾掇床!”孟烦了狠狠的踹了一下地上的坑。 

“咋的?我现在就封你为本团长的勤杂兵,总管本团长一切生活事务。”死啦死啦用手指冲副官威严的一挥,突然又顺势用这根手指开始掏耳朵。 

“姥姥!” 

“你还想说你家哪个亲戚?”死啦死啦边挖耳朵边涎笑着问。 

“……” 

“哈哈哈哈!!” 

孟烦了咬着牙把脸别向另一边。 

“快点快点!别磨磨蹭蹭的!我要睡觉啦。” 

死啦死啦一副乍富后急于摆谱的土财主做派,松了皮带把自己四仰八叉的瘫在折叠椅里,又把脚翘到桌子上,向立在一边的副官抬抬下巴。 

团座大人的营房是单间,木条拼的,走风漏雨,倒是宽敞的很。 

屋里两张桌子拼成一张大桌子,两把折叠椅,两张床。 

一张是死啦死啦的,另一张是孟烦了的。 

营房落成当天,死啦死啦毫无商量余地的命令烦啦和自己住一个屋。 

孟烦了严词拒绝自己团长的这一提议,理由是自己级别不够,应该让阿译长官——副团座儿兼督导大人住在这里。 

团座儿笑嘻嘻的驳回了孟烦了的建议,理由是:团长需要他的副官在三米之内随时候命。 

“你大爷!大晚上睡觉你有什么命要候啊?有什么令要传啊?有什么谋要参啊?” 

“嗯……嘘……让我想想……”死啦死啦煞有介事的用一根手指抵着太阳穴,翻着眼睛看天,另一只手还用手指记着数,仿佛真的有一二三四若干条似的。 

孟烦了当时真恨不得上去给他一大耳雷子。 

当然阿译是很识相的,他自觉的忽视级别之类的问题,和炮灰团其他成员住在另外一间木板拼成的营房里。 

孟烦了弯着腰铺褥子,然后用手掸平,再铺上军绿色的床单,动作又仔细又轻巧——他每次口头的拒绝早已成了遵从死啦死啦命令前的必要程序,如同大喊之前先要深吸一口气似的那么顺理成章,但真正要做的时候却从来都是一板一眼毫不含糊,绝对让他的团长挑不出丁点儿毛病来。 

死啦死啦坐在旁边看着,也不吱声,跟欣赏表演似的。 

孟烦了扭头看他一眼,手里忙着,嘴里问:“您又跟那儿琢磨什么馊主意呢?您放心,我要是想给您床铺底下放图钉儿的话,肯定不能让您瞅见。” 

死啦死啦懒洋洋的怪笑了两声:“谁怕你放图钉儿了,我是看你怪贤惠的,家务也做的这么有模有样,我这个副官真是没挑错人。虞啸卿拿十个张立宪来跟我换我都不换。” 

孟烦了哧的笑了一声:“您可真能白日做梦,人张立宪都升师属营的营长了;您呢,放着人虞大少抛过来一打儿的媚眼儿不理,硬是猫祭旗坡这破地儿跟我们这一帮溃兵加农民的渣子在一块堆儿混,怎么跟人比哟?那词儿怎么说来着?云泥呀~ 还妄想人给你当副官!下辈子啵!您呀,也就配让我这样的伺候一下得了。” 

说着一条腿跪在chuang上伸手要把床单扽平。 

死啦死啦突然毫无征兆的从椅子上窜起来,豹子一样灵活的往chuang上一扑,把孟烦了捂在身下。 

孟烦了被压趴在床铺上,鼻子险些被挤扁,下巴也重重磕了一下,差点把舌头咬掉。 

“你大爷!疯啦!”孟烦了狠命的挣扎着要甩掉背上的人。他一条胳膊伸着,一条给压在身子底下抽不出来,使不上劲。 

死啦死啦一手攥住着孟烦了伸直的那只手腕,另一只手卡住他的脖子强迫他扭过脸来,两腿牢牢的锁住孟烦了扭动的腰 胯,凑近他的耳边咬牙切齿的问:“你咋就这么损呢?嗯?年纪轻轻每天损人,不怕死了下拔舌地狱吗?嗯?让我看看你这张嘴到底是怎么长的?是不是长了两条舌头?”说着野蛮的掰过孟烦了的下巴,使劲捏他的腮帮子。 

战壕坑道里,全民协助早就和炮灰们打得火热,几分钟前他对不辣抱着当烟袋猛嘬的那只竹筒发生了兴趣,连比划带嚷嚷的强烈要试上一试。 

于是不辣很热心的手把手教他怎么搓烟叶、怎么装烟筒; 

郝兽医看不过美国娃娃粗糙的针线活,亲自就着火光给他缝“护心镜”; 

豆饼满汉和泥蛋几个正争相拿全民协助的钢笔小心翼翼的在纸上描着毫无意义的道道,握笔姿势一个比一个不堪; 

董刀又一个人远离大家对月沉思去了,这是他每日必做之功课; 

阿译则独自拿着手电筒在草丛里苦苦寻找白天发威时遗落的“梭子”; 

迷龙看不过扭头骂他:个瘪犊子玩意儿!有个ShouQiang看把你给得瑟的!那枪是那么使的吗?白天找不着晚上就找着啦?看对岸小鬼子看见你这有亮一炮轰平了你!哎!说你呐!别找了听着没?小鬼子一枪崩了你!老子说话你没听见呀?还找!再找鬼子不崩我先崩了你信不?TM欠削的玩意儿! 

蛇屁股拍了拍克虏伯的胖脸:“醒醒啦~死肥仔,回去睡啦!” 

克虏伯从梦中惊醒,擦着嘴角流出的口水一把拉住蛇屁股衣角:“我刚刚把炮弹装好,你就把我叫醒了。你赔我炮弹。” 

突然团座营房那边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叫骂打断了所有人: 

“龙文章……你二姑姥姥!” 

众人纷纷探头。 

“你赔我炮弹。”克虏伯仍然说。 

蛇屁股转过头一巴掌扇过来:“赔你个鬼啊!” 

于是众人继续没事人一样各干各的, 

只有郝兽医自言自语的嘟囔了一句:“这又是做啥呢么,天天不是吵就是嚎~” 

营房里。 

孟烦了蜷在床头,像一只炸毛的猫咪;死啦死啦蹲在床尾,像一条呲牙狺狺的狼犬。 

两人正瞪着对方嘴里恶毒的骂着脏话。 

“孙子!你真咬啊,真TM狠。”死啦死啦冲摸着虎口上的红印,咬着后槽牙抽气。 

“孙子!咬的就是你!”孟烦了头发拱的乱糟糟的,胸 脯还一起一伏的,气哼哼的用手一指自己的上司:“你TMD别动不动就跟我发威!惹急了我再逃一次你信不信?” 

“你不会。你没有那么不要脸。”死啦死啦笑嘻嘻的呲了呲牙。 

孟烦了突然就像被抽走了气一样,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死啦死啦眼神一滞,随后又故意拔高嗓门叫:“真TMD狠。黑豹都没咬过我。”边说边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冲外面吼:“黑豹!黑豹!!睡觉啦!” 

狗肉应声从战壕跃出,炮弹一样冲着营房门口的人影射了出去。 


03 


麦老头和全民协助终究还是答应留下来了。 

孟烦了回到营地的时候,有幸再次目睹全民协助像解体机枪一般,把走时匆忙塞进吉普车后面的东西一件件拆下,塞回他们那顶美国帐篷——他正干得热火朝天,阳光照着他亚麻色的卷发,脸颊上闪着汗珠,每个动作都散发着欣喜和愉快——他 妈的,我可真喜欢他,孟烦了喃喃着。 

虞啸卿把自己原来那辆威利斯连同司机一起赏给了死啦死啦,于是司机也自觉成为了炮灰团的编外一员。 

虽然精锐和人渣们从来都是龉龃不断,但那似乎更体现在作为群体或概念存在的时候,而非具体到每个个体——所以司机早就和孟烦了迷龙们混做一堆,不分彼此,甚至还很够意思的站在炮灰弟兄们的立场上适度贬低过自家某些精锐弟兄。 

司机拐了个弯把车停好,熄火,转头拍拍孟烦了的后背。 

孟烦了朝后摆了摆手:我自己呆会儿。 

他似乎刚刚才感觉到累,是一种霎那间铺天盖地涌上心头的累。 

数分钟前,死啦死啦仿佛脱力一般瘫倒在地上的一刹那,孟烦了觉得自己像个鼓鼓的气球一下被绣花针戳中一般,在他眼看着蹒跚的死啦死啦在车后面越落越远的时候,里面的气也一点点的漏出来,一直漏了一路。 

直到现在,漏光了,瘪了。 

孟烦了筋疲力尽的把下巴垫在后备胎上,呈现出一副死鱼般无骨的姿势,仿佛下颌骨成了他浑身上下唯一存在的一块骨头。 

你能不能让我觉得有时候不是我一个人在扛? 

一瞬间孟烦了仅存的下颌骨也突然崩塌粉碎了, 

他在鼻子被挤痛的同时闻到了刺鼻的橡胶轮胎味——生硬枯燥却又真实得让人想哭。 


死啦死啦在吃午饭的时候终于回到了营地。 

孟烦了一直盯着他,他身上的衣服很脏,每个动作都显得拖泥带水。 

他一直低着头,很慢的走回了自己的营房,虚弱的似乎连关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炮灰们纷纷不知所措的相互用眼神询问着,但最终仍是丢开各干各的去了——他们不用想,也懒得想,或者根本想不出;他们只晓得把自己交给他们的团长,就够了。 

有个信着的东西,你是不知道有多舒服啊。 

死啦死啦这么说过。 

孟烦了把自己的肉身坐在美国帐篷前,只留下一张嘴巴和全民协助大聊特聊, 

三魂七魄连同那颗马蜂窝一样的心则早就统统附体在狗肉身上,趴到死啦死啦的床头去了。 

尽管孟烦了完全聊得不知所云,全民协助却听得手舞足蹈兴奋不已,以至于老麦被吵得不得不数次咳嗽甚至跺脚来表示抗议 。 

死啦死啦一直在营房里萎到天黑,也没有叫孟烦了三米以内。 

迷龙请了假回家“进货”去了。 

迷龙一走,阿译自然就活泛了一些,然而终归仍是不知该做些什么,所以末了反而显得比迷龙在时还要落寞。 

那天晚上其他炮灰们和全民协助玩的很开心,美国式的杂耍和洋把戏让炮灰们无比雀跃, 

他们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烟酒不忌好奇心强且善于模仿的家伙——事实上他们正致力于教会这位“国际友人”如何用至少五种方言来骂人。 

只有孟烦了,一直附体在狗肉身上不回魂。 

他抱着膝盖坐在工事里,眼望着外面墨蓝的天空。 

这个角度看不到月亮,但天上的云毫无例外的沾染了月光的滋润,于是凭空生出许多妖娆和动人。 

不知过了多久,孟烦了听到外面一阵低沉的呜呜声,是狗肉。 

它径直走进来,闻了闻孟烦了的手背,然后蹲下后腿,抬头看着他。 

孟烦了也低头瞅着狗肉。 

其实狗肉跟孟烦了在一起的时候并不比死啦死啦少,无论喂食还是睡觉,尤其孟烦了还经常张罗着带狗肉到江边洗个澡什么的,这类事死啦死啦一般是无暇亲力亲为的。 

但孟烦了知道,自己顶多只能算“养”狗肉,而只有死啦死啦才能和狗肉像兄弟那样“处”。 

孟烦了伸手拍了拍狗肉的脑门:“你兄弟呢?躺了一天了,不吵不闹的,应该是死了吧?死了好啊,死了就安生了。死啦死啦终于死啦,咱去把他给埋了吧?” 

狗肉含义不明的咕哝了两声,噗笃一下窜上chuang铺。 

孟烦了伸手提起狗肉两只前爪和它商量:“今天和我睡吧?要不要得?要不要得?” 

“要得!”狗肉说。 

孟烦了一哆嗦差点从铺上翻下来,他凑近狗肉那张狗嘴仔细瞧——刚才分明是死啦死啦的声音。 

“你再说,要不要得?” 

狗肉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抽回自己的两只前爪,回身跳下床铺。 


死啦死啦的营房里黑黢黢的,只有月光从大敞的门口洒进来,照出一块有些变形的四边形。 

孟烦了头一次觉得进这屋有些犹豫。 

他本想虚张声势的假装咳嗽一声,可是临时不知怎的又生生咽了回去,结果用口水把自己呛到,反倒真的咳嗽起来了。 

他慌忙把自个儿嘴捂上。 

死啦死啦真的像死了一样仰面朝天躺在床铺上,一动不动。 

孟烦了一步一步走到他的床边,慢慢蹲XiaShen。 

死啦死啦的脸完全浸在黑暗之中,他还穿着白天的衣服,靴子也没有脱,那把毛瑟枪也没有摘,依旧插在皮带上——这个插枪的位置曾经被孟烦了讥笑诟病过多次,老麦对他“劣质电影里的暴徒”印象也有五分是从这来的。 

孟烦了呆呆的蹲了好一阵,才想起来似乎应该照顾一下自己的团长。 

他尽量轻手轻脚的替死啦死啦脱下靴子,又找了毯子给他盖上,还不放心的伸出手指探了探死啦死啦的呼吸——还好,没死。 

“你丫舍不得死,我就知道。所以你就别死了,好好活着吧。” 

孟烦了小声说着往自己床铺摸过去——狗肉已经趴在了床尾了,黑乎乎的一团,一起一伏的,衬着月光的狗毛根根闪亮。 

孟烦了脱了衣服,拉开毯子刚要躺下去,突然想起来什么,又起身趿拉着鞋摸回了死啦死啦床边,掀开毯子,伸手去拔那把掖在裤腰里的毛瑟枪。 


“哎呦,您真不怕万一走火了把自个儿阉了~”孟烦了悄悄嘟囔了一句。 


他的手刚摸到枪柄,就被突如其来的另一只手牢牢的按住,动弹不得


04 

“大爷的我就知道你跟这装大瓣儿蒜呢!你他 妈能不能别一天到晚没时没晌的装神弄鬼的啊?诈尸了还是撒癔症呢!大半夜的你不睡我还得睡呢!” 

“……”死啦死啦闭着眼坐在chuang上垂着头一动不动,死死攥住他副官的手腕不撒手。 

狗肉趴在孟烦了的床铺上,目光炯炯的看他在黑暗里气急败坏的压着嗓门骂人。 

“你今儿个是准备跟我装到底了是吗?谁怕谁呀?搁一年前小太爷一个人说趴下你这样的十个都不带怵头的……成,今儿是我手欠,以后团座儿您无论是跟chuang上翻白眼蹬腿还是打摆子抽风、哪怕是口吐白沫七窍流血,小太爷都绝不瞅您一眼成了吧?今后哪怕您把巴祖卡掖脖领子里、把迫击炮塞裤裆里我都不管您成了吧?” 

“……” 

“我说你到底想怎么着啊?……我以我爹的全部藏书发誓:我真没想行刺您。 

您真不值当小太爷冒死行刺一回,真的; 

再说就算我真要对您不利也不能用您的枪不是?开枪得有响儿不是?那多没意思啊!那多不符合您的做派呀! 

小太爷要真的想取您项上这颗狗头的话,我指定头一个使绳子勒您,又快又安静还不流血; 

再不济我用小刀抹您脖子呀,您在美梦中就觉着脖子上那么抽冷子一凉快,哎,您就驾鹤西游那世去了; 

或者小太爷受个累干脆用您靴子捂您脑袋,就您那俩靴子一出手,芥子气那算个屁呀!保证让您半分钟毙命,仵作验尸都验不出伤来……大爷的!你倒是松手啊!” 

“……” 

“龙文章!你他 妈就是天字第一号大混球儿!小太爷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想怎么着啊?我告诉你你可别得理不饶人啊!再说你他 妈得什么理了你?真是狗咬吕洞宾……哎哎狗肉不是说你啊……” 

“……” 

“你到底真的假的呀?别闹了成吗?我冷、我没穿衣裳!你到底想听什么呀?是,我知道你难受!要不是看你难受十个你小太爷都踹了!你想听什么我说什么成了吧?说十声一百声都成只要你撒手……” 

一直无动于衷闷头装死的死啦死啦突然攥着孟烦了的手腕猛地往怀里一带,紧贴着他脸颊像说梦话一样嘟囔了几个字: 

“我要你和我同命。” 

说完又狠狠的搡了出去。 

孟烦了一屁股跌回自己铺上,胳膊肘压住了狗肉的尾巴,狗肉吃痛的呜咽了一声。 


起床哨这东西是在收容站的时候就开始为炮灰们所熟悉了的,在老麦来了以后便更加发扬光大——而且老麦的哨子的确比死啦死啦那个悦耳的多,于是大家都以老麦的哨子为准; 

而死啦死啦的哨子现在只吹给一个人听——他蹲在蒙着脑袋缩成一团的副官身边,叼着哨子一声接一声的吹着——那种难听到令人发指的声音一般人挺不过半分钟。 

“孟瘸子!起床啦!!起床啦!孟瘸子!!” 

狗肉被这难听的哨声扰得坐立不安,绕着床尾转来转去。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啼你大爷。” 

“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怀你大爷。”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知你大……唔唔……” 

“再出言不逊辱骂官长视与日寇同谋!” 

门外不时有陆续走过的炮灰们,听到他们的团长又开始精神头健旺的扯着嗓门嚷嚷,每个人脸上都莫名的浮现出一丝笑意。 

“这王八盖子的死啦死啦又回魂了呢~”不辣用手指耙了耙头发,笑眯mi的说。 

两岸仍然各自为营相安无事,同时消耗着自己和对方的耐心和给养。 

天光渐渐暗下去。 

东岸一处茂密的草丛里慢慢伸出一只望远镜。 

西岸的日军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在这里可以清楚的看到半山腰的炊烟。 

密林掩映下江岸已经泛出团团浓重的灰绿色,江水也开始腾出漫漫的水汽,遮着对面有些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傍晚时节要起江雾了。 

死啦死啦折好地图,塞回孟烦了背后的圆筒里,用油布又包了一层,系牢。 

“你知道我为啥喜欢你呢,孟瘸子?”死啦死啦一边系绳子一边压低声音说。 

“哟喂,那可是您自个儿的事。我能不能跟您申请一声:团座儿,您别‘喜欢’我成吗?”孟烦了趴在地上,手里编着做伪装的树枝和草叶。 

“那不成。副官,我告诉你啊,本团座喜欢你是有原因的:你看你,会说英语、会打仗,装了一肚子用得上的学问,还从来不乱吊书袋子;虽然是个读书人,可不怕生虱子,还满嘴粗话,腿脚不利索吧,枪法倒好,关键是打了四年败仗还没死,你说这是什么?这就是宝贝儿。哎你昨天说宝贝儿怎么说来着?……Baby是吧?你就是个Da baby!你说我能不喜欢你吗?” 

死啦死啦边说边带着一脸贱兮兮的表情拱了拱孟烦了的肩。 

“我求您让我多活两天吧!”孟烦了把编好的一个草圈扣到死啦死啦头上,又从挎包里掏出两块饼干,捅到死啦死啦鼻子底下一块,自己嘴里叼了一块。 

死啦死啦看着饼干一笑,就着孟烦了的手咬了一口,手却摸到下面在孟烦了屁股上掐了一把。 

“嘶——你他 妈的……” 

“嘘——”死啦死啦煞有介事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暴露目标视与日寇同谋!” 

眼看着最后一丝暮色消失,死啦死啦最后检查了一下装备,抓起枪扭头冲孟烦了呲牙一乐:“出发。” 


05 

怒江西岸。 

雾霭弥漫的拂晓时分。离半山腰暗堡很远的树丛里。 

孟烦了跪坐在地上对着一摊颜色诡异形状作呕配方可疑的东西迟疑着。 

死啦死啦带着一副很猥琐的的表情,用手指崴起一坨:“来,副官大人,请伸出贵脸,咱们扮上就要开锣啦!” 

孟烦了向后挪了挪,身后的草木和矮树丛发出轻微的声响,企图避开他的团长,——那家伙手指上正挑着一坨黄绿色似乎还冒着热气的泥状物,热切的向他伸过来,几乎要捅进他嘴里。 

“……你到底用什么和的泥?”孟烦了自欺欺人的不愿往坏处想。 

死啦死啦脸上倒挂出一副被辜负了盛情的悻悻:“你真想知道?咱俩的水壶昨晚就都空了。你觉得能是什么?”说着把那坨东西抹到自己脸上,边抹边呲牙咧嘴:“尿。口水。你从这两个里面挑一个你能接受的,然后立刻把脸抹上别再他 妈废话。” 

孟烦了咬着后槽牙无声的骂了一句“你大爷的龙文章”,然后屏住呼吸,拈起一小坨往脸上比划着。 

还没等他比划上,死啦死啦那边厢早就看得不耐烦:“看你这鸟样老子就来气!前天刚夸完你就让我打自己嘴。”说着捏住孟烦了的下巴一挑,另一手抓起绿泥巴几把涂了个满脸花。 

“你……”孟烦了没敢骂完就赶快闭上嘴,以防某些散发着令人不快气味的东西掉进嗓子眼,奋力把脸扭开的同时一把将他的团长推了个屁股墩儿,然后敏捷的就势欺身而上,右手按着死啦死啦的肩头,空出左手抄起一把泥直接拍在他脑门上。 

死啦死啦毫无防备的仰倒在地上,无声但嚣张的笑着,脏污的脸上只看得到两排白牙和一双总是耀如星辰的明亮眼睛。 

这王八蛋简直就是个活鬼,不过这活鬼长得还算周正。 

孟烦了刚想到这就被他的团长突然挺身而起擒住左手腕,顺势反身压倒。 

烦啦,你的近身格斗还是这么他 妈的烂!死啦死啦附在他耳边无耻的嘀咕道。 

孟烦了顽劣的翘了一下嘴角,右手不知怎么就多了一把匕首,横在死啦死啦的嗓子眼上:“来,叫声爷爷。” 

死啦死啦颇为意外的低头看看那把匕首,有些挫败的慢慢松开手缓缓撑起身,可没等孟烦了起身又突然探出双手紧扣住孟烦了的腰用右膝盖向他两腿间向上猛地一顶:“孙子!” 

下一秒钟两人突然同时伏低身体静止在原地纹丝不动。 

孟烦了脸色发白的蜷缩成一团,冷汗顺着额头蜿蜒着流到了鼻梁;嘴被死啦死啦死死捂着——他此刻已经无力反抗,也不能反抗了,下边某个要命的位置痛得要死,而头顶正隐隐传来越来越清晰的日军脚步声和说话声——听脚步声至少有半个班、约莫五六个人。 

游动哨。 

死啦死啦的嘴唇紧贴着他副官的耳朵,用气缓缓呵出了这几个字。 


东岸。祭旗坡。 

克虏伯站在防炮洞里向着用肉眼根本看不到的西岸密林里眺望。 

对面的山石林木都寂静无声,掩在一层即将散去的薄薄的雾霭中。 

不辣路过的时候故意撞了一下克虏伯的大屁股,结果对方纹丝未动,不辣自己倒被弹开退了几步,气得他跳起来冲克虏伯的脖子一拍:“ni娘扎蛋滴死猪脑壳~一大早掉了魂一样戳在这里做么子?” 

克虏伯仿佛才觉察身后有人一般,扭头瞟了他一眼:“……开饭的时候叫我哦。” 

说完又退回防炮洞里,矮身坐在木箱上,用抹布悉心的擦着他视如宝贝的三七战防炮弹。 

不辣慢慢在他身边蹲下,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都去了两天了呢~这两个王八盖子滴……” 


“副官,刚才那匕首用的不错呀。”死啦死啦一边在地图上做着标记一边说。 

孟烦了不理他,一手捂着痛处,另一手把匕首插回靴筒旁的包鞘里。 

死啦死啦一把薅住孟烦了的脚踝,顺手拔出那柄匕首仔细看了看,又给他插回去; 

还手欠的顺势用铅笔戳了戳孟烦了的da腿根:“怎么着,小童子鸡,伤到命根子了?” 

孟烦了半死不活的歪在地上:“你大爷才是童子鸡。麻利儿说,今儿上哪边?” 

“南半山石。走到哪算哪,等胖子打 炮就回。” 

最后一个坐标标好以后,死啦死啦把地图递给孟烦了,自己略略判断了一下方位,向前面的草丛缓慢无声的移动过去。 

爬了不到五步,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又从原路退了回来。 

孟烦了询问的望着他的团长,对方却只是伸手给他紧了紧头盔上的搭扣,然后又一语不发的爬到前面去了。 

孟烦了一时愣了神儿。 

“孟瘸子!三步之内!!”前面的草丛里只有轻微的悉悉索索,却早已不见了人影。 

孟烦了利落的收好地图,跟了上去。 

休息日。 

老炮灰们纷纷去找各自快活的营生了——这年月安逸的日子真的不多,过掉一个就少一个。 

蛇屁股拉着不辣去镇上药材铺子了——广东佬说此地地气湿热蒸腾得伤人,要煮些凉茶喝来败败热气。 

老麦要去师部给他头儿回话,进进出出的和死啦死啦争论着什么。 

全民协助趴在椅子上认真的照着一张纸描——孟烦了把自己挂在伪装网上,懒洋洋的晒着太阳,不时指点两句。 

“上帝!我的中文名字真是太难写了。”全民协助描的汗流浃背抓耳挠腮,用英语向孟烦了抱怨。 

“慢慢儿练吧,我们老祖宗都活了几千年了,字能好写的了吗?老麦名字比你的还难写呢!你知足吧。”孟烦了眯着眼儿猫一样舒展了一XiaShen体,懒懒的用英语回答。 

穿戴整齐的阿译,满脸红晕的朝孟烦了踱了过来,还不时用手摸摸揣在兜里的笔记本——用脚后跟想都知道他要去哪儿。 

孟烦了嘴里默念着:绊倒,绊倒,绊倒……,脸上却破天荒主动向阿译露出一个温暖友善的笑容。 

果然,阿译被这个笑容搞得受宠若惊,于是在快要走到孟烦了面前的时候,被自己绊了个踉跄,姿势不雅的向前急抢了几步,这才堪堪在孟烦了面前站定。 

“烦啦,你看我……这个样子……还凑乎吧?”阿译站直以后立刻欲盖弥彰的抻了抻洗了还没干透的衣摆,对孟烦了投来一个期待肯定的热切眼神。 

孟烦了瞬间觉得两边腮帮子“滋儿”的一下冒出两股酸水——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阿译这个表情,他脑海里总会出现一幅很怪诞的画面——一摩登女郎拉着小姊妹娇声问:侬看看我新做的花旗袍好唔好看?说完一转身,那摩登女郎居然长着一张阿译的长脸。 

孟烦了被这个画面逗得仰天大笑,然后在阿译脸色变差之前咳嗽了一声,迅速换上一脸正色把他上下打量一番:“何止凑乎、那是相当凑乎了!瞅瞅这裤线、领扣、皮带,不错不错……哎,可是您怎么不就手儿把袜子上那俩大窟窿也补一补啊?” 

阿译刚刚恢复红晕的脸色又唰的一变,连忙低头看自己的皮鞋,知道上当了又讪讪的说:“烦啦你不要开玩笑好不啦?怎么看得到的嘛。” 

孟烦了早就笑得肩膀哆嗦着偏过脸去。 


“副官!三米之内!”死啦死啦老远就扯着嗓子开始喊上了,多少有点气急败坏。 

“得嘞,小太爷的差事来喽!”孟烦了一边说着一边把自个从网上摘下来,嘴里还嘱咐全民协助:“兄弟哎,好好练吧,每天练上个百八十遍,你们American 常言说得好啊,practice makes perfect,啊!这几个字要是练会了,小太爷保证你回你们美利坚以后,足够得瑟后半辈子的!” 

阿译目送孟烦了一瘸一拐的朝死啦死啦蹭过去,低头无意瞟了一眼全民协助在纸上描的字。 

“你……你这是在写什么字啦?”阿译看清了上面的字以后,大吃了一惊。 

“What? Oh, you mean this? ”全民协助炫耀般的举起那张他已经照着苦描了两天的纸:“Me,阿-尔-杰,柯-林-斯,名字,My name, 中文,You Know?孟烦了,He teaches me!” 

那张纸上赫然写着一行看上去刁钻古怪面目狰狞到连中国人写都要嫌繁琐的生僻字: 

   腌 爾 羯?磕 麟 撕 


心情明显不佳的麦师傅正在发动吉普车,旁边等候多时的阿译扭捏着凑过去想搭顺车。 

“哎~要说人麦师傅这老爷子还真不错,仗义、局气!” 

倚在营房门口的孟烦了看着阿译笨手笨脚的爬上吉普车,还差点在车子发动的瞬间被闪下去。 

死啦死啦有些颓丧的坐在chuang上,把额头抵着自己的两只膝盖。 

“孟烦了。”他低声说。 

孟烦了扭头看看他的团长:“怎么着,爷,您有什么要吩咐小的?” 

“把门关上。” 

“好嘞。”孟烦了伸直了腿脚尖一勾,木门缓缓的关上了。


06 

“哪儿来的?这玩意儿可不是军需官小老婆那儿能淘换的着的。”孟烦了把那个八成新的便携式炮兵镜拿在手里掂了掂——这种陆军侦察兵的常规性测量仪器对于虞师的精锐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但出现在祭旗坡炮灰儿团长的手里,绝对是个稀罕物。 

许久不吱声的死啦死啦慢慢仰起脸,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唯一的亲随:“孟烦了,跟着我委屈吗?” 

“哟喂,这可是正经八百American Army的家伙事儿。”孟烦了翻身坐在桌子上,两腿当啷着,举着观察镜在屋里寻找可以瞄的目标。 

“我总想做一些有价值的事,哪怕只有一点点。”死啦死啦依旧面无表情。 

“……团座儿,我可瞅见您指甲盖儿里的黑泥了,啧啧!”孟烦了边调焦距边瞄坐在chuang上的死啦死啦。 

“‘美军顾问团从他们的角度给出合理性建议只是异想天开。你们的师长早已陷在自己狂热的幻想中无法自拔,不要指望已经骑在公牛背上的牛仔在栅栏打开前几秒会心甘情愿的从牛背上下来。你充其量只能扮演一个牛仔小丑的角色。’”死啦死啦开始怪腔怪调的模仿麦师傅说话。 

“我说怎么这儿老有滩水呢,大爷的迷龙,小太爷就知道他给偷工减料来着。”孟烦了觑着眼儿瞄简陋屋顶上一条一寸来宽的缝隙。 

“可我不能不做事。”死啦死啦很疲惫的走到孟烦了面前。 

“……这刻度还真清楚嘿……”孟烦了把头扭向另一边瞄气窗上结的蜘蛛网。 

“冤吗?”死啦死啦向前跨了一步,两手撑在桌子边,把孟烦了圈在当中:“搭上性命净跟我做些旁人眼里‘没有价值’的事?” 

孟烦了侧着头用观察镜遮住半张脸,死啦死啦只能看到他用力扭过去的脖子上微微搏动的颈动脉,以及由于韧带绷紧而一直从耳后延伸至锁骨的凹槽。 

“可我不能不做事。”死啦死啦又艰难的说了一遍:“……哪怕没有价值。” 

“……我看见你头发里有俩虱子……一公一母……”孟烦了把观察镜对准了他近在咫尺的团长。 

死啦死啦抬起手掌捂住了镜头。 

“……您想听什么?”孟烦了终于移开了观察镜,低下头用脏兮兮的手揉眼睛。 

“我不知道。”死啦死啦是真的不知道。他现在只想听到一句话。什么都行。 

许久过后孟烦了才抬起头,抽起嘴角很用力的一笑:“得嘞!那小太爷免费赠您两句金玉良言吧!头一句就是——别指望美国人。咱杜聿明长官从来就没听过史迪威的。还有第二句是——自个儿身上的疖子,脓怎么也流不到别人身上去。” 

他的眼睛揉的有些发红,似乎还汪着泪水,但语调却无比尖酸刻薄——里面还掺着些无奈。 

死啦死啦忽然有些神经质的咧开嘴笑了。 

“你笑了。”一个单纯清澈的表情在孟烦了脸上转瞬即逝,使下面的话显得更加恶毒:“你得做事。可你自己明白:虞啸卿听不得丧音——”他慢慢贴近死啦死啦的脸:“——而你就是他早晨神清气爽一开门时恰好蹲在他头顶大树上嚎丧的一只乌鸦。” 

死啦死啦的表情有些僵硬,居然还流露出些许尴尬之色。 

“啪!” 

孟烦了突然直起身把炮兵镜当做惊堂木往桌上一拍:“……上回书咱们说道:这美髯公宝刀手宋士公,进京途中偶遇江南神偷赵华阳。两位英雄是不打不相识,索性冲北磕头八拜结交……” 

他单凤眼微微眯起,突然伸出两指朝他的团长一点:“……可这一拜、两人从此就结成了生死同命的亲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真真儿是生死相许不离不弃……” 

死啦死啦一瞬不眨的盯着他的副官,眼光如凝固一般。 

“……从此二人便并肩携手行走江湖,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先寻‘闹龙铠’再夺‘七宝珠’……哎哟!” 

孟烦了说的正欢,突然被什么凉的一缩脖子,闭了嘴。 

两人同时抬头看屋顶那条缝:又漏雨了。 

此地雨来得忒快。 

且来得毫无征兆。 

甚至在你看到阳光的同时,蚕豆大的雨点已经砸到你的脸上了。 

堑壕里新炮灰儿们有序的安置转移着露天放置的DanYao箱和那门他们唯一的战防炮; 

营地四周原本正在全民协助指导下学习拆卸和保养武器的炮灰儿们一时间纷纷在四周乱跑着避雨,却无一例外的尽量弓着他们并不宽厚的脊背,只为保护怀里的武器不被淋湿。 

孟烦了站在屋檐下仰着脖子看天,不时伸手接一掌雨水——那样子与其说是在判断雨势大小,还不如说是在自得其乐的玩耍。 

死啦死啦把从麦师傅那借来的便携炮兵镜塞进皮套里,扣好,递给孟烦了,低声嘱咐:“比上次再多带两匣ZiDan。望远镜我拿,地图你背。” 

“成。”孟烦了把湿手在衣服上蹭蹭,接过来揣在怀里,转身要走。 

死啦死啦一把扯住他腰带拉回来,顺手把一件破雨披兜头盖脸扔过去,嘴里骂道:“脑子缺根弦儿啊?命你妥善保管美国盟友的精密仪器,你就这么保管?!下不为例!若有损坏,唯你试问!” 

“问你二大爷去吧!”孟烦了从雨披里探出头来立刻回嘴。 

“以后再辱骂官长杀无赦!收拾好到车里等我!” 

死啦死啦骂完朝孟烦了屁股踢了一脚,回身从枕头下面掏ZiDan,耳朵还能隐约听得到门外越来越远的一口京片子瞎掰着不着四六的评书: 

“……今儿个咱要讲的这出叫‘三探聚宝楼’!……话说在子虚国乌有省糊涂县,有这么一冒牌儿团长名叫龙二狗,这厮生的是青面獠牙虎背熊腰,眼赛铜铃满脸横肉……” 


07 

夜幕中的祭旗坡混沌而冷清,像个穷的叮当响的破落户。 

数公里开外的横阑山却灯火耀眼,气势慑人——从祭旗坡这个角度几乎可以看到整个阵地从纵深到防线的全貌: 

营房在射界以外开阔地,全是一水儿美式军用帆布帐篷,内配电灯照明; 

密匝匝的炮筒和机枪即使在晚上看都雄赳赳的让人热血沸腾; 

堑壕前面拉着四五层铁蒺藜和钢丝网,临近战壕还有支愣着双排鹿角桩; 

堑壕里电灯、无线电和电话一应俱全——总之美国盟军的先进玩意儿在这几乎都找得到。 

跟祭旗坡相比,整个横阑山俨然一个富得流油的财主:人家修工事用的沙包和麻袋都比祭旗坡炮灰们的衣服还要干净体面些。 

阵地上衣着整齐荷枪实弹的精锐们挽着雪白的袖子边,露出胳膊上一块块鼓鼓的腱子肉,神情倨傲的睥晲着对岸黑乎乎如同蛰伏的怪兽般莫测的碉堡。 

“这帮孙子,烧的慌啊,点那么亮不怕挨炮弹么——也成,咱家这回安全了,让那帮混球儿当靶子去吧。” 

孟烦了站在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拿望远镜观察了半晌真正的现代化阵地,又回身瞄了眼自家寒酸的工事和营房。 

“咱家是原始社会。”孟烦了低头对狗肉说。 

狗肉一直在忙着闻孟烦了的脚踝和小腿,因此只是随便咕哝了一声,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 

如果不给我解释就把我扔在你们中间,我一定会以为自己来到了乞丐或者强盗的老窝。 

麦师傅曾经对孟烦了说。 

我接受您依据所见和经验对我们做出的任何负面评价,但我们的战斗力和勇气除外。 

孟烦了盯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他特意用了英语。 

年轻人,我从未怀疑过你们的勇气和战斗力。 

麦师傅坚持用中文,眼中是毫无遮掩的悲悯。 

其实孟烦了知道,祭旗坡不是混沌的,更不是冷清的。 

这里的明亮和温暖来自深处—— 

比如麦师傅帐篷前的汽油灯、比如营房里的蜡烛头、再比如兽医的烟袋锅和不辣的水烟筒; 

简陋的堑壕虽然潮湿不堪,可是隔几步就会点一个火盆给站岗的哨兵取暖,每个防炮洞也有火盆。炮灰们会围坐在火盆边聊天。 

——当然,这一切从外面是看不到的。 

“好狗不嫌家贫。”孟烦了蹲XiaShen把脸贴在狗肉温暖的脖子上,轻声对它说:“走嘞,咱回家。” 一堆小小的火光里,一个人萎顿的坐着,默默烧着几张纸。 

火光映亮了他的脸,还有几道被液体冲刷出的亮痕。 

狗肉没有叫,只是询问的回头看着孟烦了。 

是阿译。 

阿译从前在收容站就时常流露出这样让人牙酸的神情——尤其是夜深人静或者阴天下雨的时候,说不清是沮丧、是凄婉、是悲凉还是哀怨。 

对此,孟烦了实在是早就习以为常了。 

“哟喂,阿译长官,您要真活腻味了也不至于挑这么个死法啊?” 

他故意咳嗽了一声,拐到断崖边举起望远镜瞄着西岸,一边举起胳膊煞有介事的在头顶比划了个弹道:“别说,您还真会挑地方。您现在这位置将将儿就是对面那两门七五炮射界中间夹的那死角……得,还是您高,我服您了。” 

阿译并没有理睬孟烦了,依然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孟烦了忍不住向前凑了两步:“……我可不是吓唬您啊,这要是对面那小鬼子手犯贱把炮口略微歪那么几公分……您还是得让炮弹皮捎上。您这是……哟……您这还‘焚稿断痴情’呐!” 

他看到了阿译手中的纸上有字迹,越发哭笑不得:“不是,您换一地儿成吗?别没在战场上成仁,倒跟自个家门口儿玉碎了……” 

“……今日……乃是先父忌日。”阿译声音颤抖着说。 

孟烦了一下愣住了。 

夜深时起了风,吹散了浮云,月色温柔垂下,使冷硬的山石都生出些缠绵。 

“先父生前在银号做事,做会计……他最大的愿望就是送我进震旦大学读医科……真的,烦啦,我和你讲实话你可不要笑我……我其实是个连杀鸡杀鱼都不敢看的人。” 

“早看出来了。”孟烦了毫不客气的说。 

“哦,也是。你是了解我的,我一直觉得你是所有人里面最了解我的。”阿译的声音添了些愉快。 

孟烦了本要表示异议但还是放弃了——因为这是事实。 

“八一三全市停工停课,我的同窗纷纷去教会和收容站帮忙照顾受伤将士和难民。我却独自在家温书……只为了先父念念不忘的震旦医科。” 

孟烦了歪头枕着自己的膝盖,默默的听着。 

…… 

我至今还记得他那天拎着公文包上班去的样子。 

你双亲俱全,随时可以堂前尽孝。 

我只能在先父忌日烧祭文给他。 

烦啦,我真羡慕你。 

…… 

孟烦了和死啦死啦并排躺在屋顶上晒月亮。 

“明天是最后一趟了。” 

“哟喂,您怎么舍得就去四回啊,我还以为您要当赵子龙跟西岸玩一把长坂坡七进七出呢!” 

“别刻薄了。这次回来以后回趟家吧。”死啦死啦的声音很温柔。 

“……”孟烦了果然没有再刻薄,仓惶的把脸扭向另一边。 

死啦死啦并不看他,只是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明天是最后一趟了。” 

死啦死啦像安慰孟烦了又像自我安慰一样重复了一句。 


08 

干什么都永远别说“最后一次”,说了一准儿出事。 

孟烦了合上眼前在心里念叨。 

其实他很想在死以前把这亘古颠扑不破的真理告诉死啦死啦那个既丧气又晦气的东西。 

但他已经张不开嘴了。 

他的喉咙早已先一步死亡了。 

克虏伯的炮弹让西岸的阵地上开出一朵朵冒着黑烟的花。 

一点儿都不好看。 

孟烦了抬起头望着天空——那是他从童年起就一直向往的地方。 

现在终于可以亲眼看看了。 

可真好看呐! 

天上的仙女、飞马、蝎子纷纷化做各自的形状,在云里穿梭着、舞蹈着; 

云端里长出一棵常春藤,枝叶茂密的向四周不断延伸; 

一辆辆雪白的马车掠过月亮,车上的人向天空洒下一把把银粉,于是银粉又重新变成星星…… 

他终于确定自己已经死了。 

我死了啊。 

孟烦了低头看了一眼越来越远的死啦死啦,那家伙一直低着头跪在自己的尸体旁边。 

你大爷的!小太爷都死了你还不抬头看看我!最后一眼了!你大爷的!不看就再也看不着了! 

孟烦了哭了。他这才知道原来死了以后也是可以哭的。 

你大爷的龙文章!小太爷从打遇上你开始就没落一点儿好!遇上你就开始倒霉!今个儿索性连命都丢了! 

孟烦了哭的很伤心。他记得活着的时候也从来没哭的这么伤心过。 

你大爷的龙文章。 

“真的死啦?你这没用的东西。” 

死啦死啦一边骂一边解开孟烦了的皮带。 

“操 你祖宗的小鬼子,枪法怎么那么烂呀?瞄准了再打不行吗?你瞄准点老子就直接挖坑埋人啦!现在还得照顾这个猪崽子。” 

死啦死啦解开孟烦了的外衣扣。 

“你别装啦!我知道你就在我头顶上飘着呢!我都听见你骂我了。” 

死啦死啦解开孟烦了的衬衣扣。衬衣左半胸已经被血洇透,衬衣扣子只剩了两个。 

——我衬衣扣子都快掉光了。 

出发那天早上刚起床穿衣服的时候孟烦了还这么跟他抱怨来着。 

——穿在里面的谁看?别那么穷讲究! 

他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死啦死啦手指有些不听使唤,半天只解开了一个扣子,另一个本就摇摇欲坠的扣子被他拽掉了。 

“你现在只剩下一个扣子啦!” 

死啦死啦把那颗拽掉的扣子放在手心里搓干净血迹,揣进自己贴身衣兜里。 

衬衣撩开,露出胸前的弹孔。 

仍然在往外冒血,不过不像刚才那么一股一股的涌了,而是有气无力的淌。 

死啦死啦从急救包里掏出纱布,一分为二,一块卷成卷捅进胸前的弹孔;再把人略翻个身侧过来,把另一卷照样捅进背后的弹孔,用余下纱布简单打了个三角绷带。 

在他做着这一切的时候,祭旗坡的炮弹和机枪正玩儿命往西岸招呼。 

“看看人家克虏伯!人家能帮得上我的忙!看看你!净给我添乱。” 

死啦死啦一边数落着一边给孟烦了穿好衣服,又把他身上背的武器、挎包、水壶、地图、望远镜统统解下来挂到自己身上。 

接着解下自己和孟烦了的腰带、外带,一共四条。 

“真想把你扔这算了!可偏偏你爹娘又在东岸。要是把你扔西岸了,你忌日到了想回家吃点祭品都吃不到啦!” 

死啦死啦把孟烦了背在背上,两条皮带从后面绕到前面,当胸一条、拦腰一条死死扎紧。 

一条外带十字交叉捆住孟烦了手腕,套在自己脖子上;另一条外带同样捆住他脚腕。 

“咱们回家啦。”死啦死啦扭头冲着孟烦了垂在自己肩头的脑袋悄悄说了一句,慢慢爬进了草丛。 

孟烦了,我跟你说,我们家世代是干招魂营生的。 

为啥要招魂?因为到了阴曹地府阎王小鬼要判你的魂儿,然后才能投胎。 

可你没魂儿你知道吗?所以阎王小鬼都不收你! 

孟烦了,我知道你现在舍不得死。 

你刚刚接回你爹娘来,还没回去看过一次呢! 

你上次惹你爹生气啦!你得去哄他,人老了就糊涂,哄哄就好啦! 

孟烦了,我看见西岸这帮孙子的老窝了。 

咱们回去就得赶紧找虞啸卿去。 

我用得上你!你知道吗? 

别他妈装死,一回去就得三米以内,听到没有。 

…… 

死啦死啦背着尸体般的孟烦了爬过草丛、荆棘、砂石和滩涂,身后渐渐拖出几条暗红色的痕迹。 

…… 

孟烦了,听到水声了吗? 

咱们就要过江啦!过去就回家啦! 

你平时那个鸟样老子看不上,不过今天还挺有种的,没叫疼。 

回去我放你半天假。 

东西两岸的对轰一直持续到凌晨时分才渐渐息止。 

虽然最初是川军团主动出击,主力团并未参与;但被揍痛了的西岸是不分炮灰还是精锐的,连祭旗坡带横阑山一视同仁,覆盖式猛轰。 

横阑山自然也掺和了进来——事实上,横阑山的主力团已经不止一次扮演了这样的角色。 

以至于横阑山那边每天除了用望远镜看对岸,还开始看祭旗坡: 

只要看见祭旗坡那门小破炮又推出来了,横阑山这边就开始钻防炮洞、架机枪、调炮口、搬弹药箱预备着。 

前两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祭旗坡每天一炮的规矩破了,连着两天没动静; 

横阑山精锐们坐不住了,每天举个望远镜往祭旗坡看,边看边骂:这帮龟儿子,做啥子没得动静了? 

第三天半夜终于等到了炮响,精锐们一边扛着弹药箱在交通壕里跑一边大声骂祭旗坡的炮灰们不是东西,脸上却全是掩盖不住的兴奋表情。 

克虏伯高兴的不得了,因为他足足打了五发炮弹。 

我明早可以多吃两碗饭。 

他话一出口就被不辣一个耳刮子扇过来:川军团都让ni娘扎滴五花肉吃穷死咯!死啦死啦要去当裤子喏! 

豆饼在阵地上捡子弹,迷龙靠在沙袋上拾掇着机枪架子,嘴里数落着:咋那没眼力见儿呢?跟我这么长时间了,咋还那笨呢!递个弹夹递不上、递个枪管儿也递不上,你说你还能干个啥?人泥蛋比你机灵,你要还那笨的话以后我让泥蛋给我当副射手! 

豆饼委委屈屈的不敢回嘴,崔勇看不过插嘴:迷龙,你不要豆饼给俺!俺今天浇机枪用了六桶水,一半是豆饼给俺拎的! 

迷龙立刻骂过去:门儿都没有!你咋那不要脸呢!我带出来的徒弟给你使?你咋那不要脸呢你! 

崔勇被骂的呵呵直笑:豆饼!你师傅不舍得你来! 

豆饼也笑:俺知道迷龙哥对俺好哩! 

迷龙脸上挂不住了,又开始训斥豆饼:扯啥犊子呢?废话少说!赶紧干活! 

麦师傅连续三天都是满腹心事的样子,总是坐立不安的不停响西岸眺望。 

全民协助也弄不清楚他的上司究竟是怎么了,但他很开心,因为魂不守舍的麦师傅一直没发现自己的箱子里又少了两瓶Jack Daniels。 

拂晓时分是江雾最浓的时候。 

东岸的滩涂上,死啦死啦正一点一点爬上岸。 

他的动作迟缓而吃力,几乎是在蠕动。 

“咱们到家啦!” 

死啦死啦剩下的力气只能支撑他用耳语的声音对孟烦了说话。 

他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冰冷的江水早就把他的体力消耗殆尽。 

孟烦了毫无知觉的乖乖趴着,头软软的垂在死啦死啦肩头,像个熟睡的小孩子。 

孟烦了,你可真不是东西。 

都过江了,你还跟我装死。 

回去不给你放假了。 

死啦死啦用手摸了摸孟烦了冰凉的脸颊——江水早把两人脸上的伪装冲洗干净,他的手指直接触到了光滑却毫无生机的皮肤。 

“你是不是知道咱还没爬出对岸射界啊?你成心要让我多背你一段是不是?” 

死啦死啦捏着孟烦了的脸颊使劲掐,但是仍然毫无反应。 

他的手摸索着从孟烦了的下巴慢慢向上,越过嘴唇,最后停留在鼻端。 

突然他仿佛被烫到了一般浑身一震,接着把脸埋进胳膊,整个身体剧烈的抽搐起来。 

黎明的祭旗坡阵地一片寂静。 

狗肉整个晚上都在死啦死啦的营房门口来回兜圈子乱叫,显得异常不安。 

全民协助好心用罐头去喂它,反被它呲着牙吓了回去。 

直到天蒙蒙亮,狗肉似乎也折腾累了,这才乖乖的卧在死啦死啦营房门口。 

堑壕里只有几个哨兵在堑壕里放哨,其余的炮灰们早就乏得东倒西歪,胡乱在放炮洞里躺了一地。 

郝兽医给伤员包扎完伤口,又悄悄回到洞里把快要灭掉的火盆重新弄着,正打算坐下歇歇,突然听到狗肉的叫声。 

老头子吓了一跳,钻出来向堑壕外张望,却只看到了狗肉狂奔而去的背影。


09 

江边浓雾正在散去。 

树叶间隐约透出青白色的天光,穹窿微缠几丝软薄的云,愈发显得如洗般干净。 

祭旗坡静静的挥散着激战一夜后残留的硝烟和焦土的余烬; 

只是草间的鸟啼似陡然遭了什么东西惊扰,一片翅膀扑打和隔宿露水跌入草间的声音。 

死啦死啦颇为意外的看着和他一起躺在屋顶晒太阳的孟烦了: 

难得干净的脸颊上抿出一个深深的酒窝,刘海被风微微吹起,猫一样眯着眼一副安逸的样子。 

不错。没少胳膊没缺腿。衣服上干干净净。人还是那副松松垮垮没骨头的鸟样。 

死啦死啦有些贪婪的看着他的副官,舍不得眨眼。 

屋顶的太阳可真他妈好。 

他收回目光满足的叹息了一声。 

我要死了。 

孟烦了忽然说。 

孟瘸子,告诉你,老子从小就是个无赖, 

就是你们北平人说的混混儿、混混儿见过吗? 

混混儿从来不做蚀本生意。 

死啦死啦两手交叉垫在脑袋下,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管你狗屁生意蚀不蚀本。 

小太爷这就要死了。 

你死了我就赔了。 

你死不得的。 

死啦死啦贱兮兮的笑着捅了捅他副官的腰眼。 

小太爷天天儿跟你挣命挣得忒累了。 

今儿个挣不动了。 

死啦死啦脸上的涎笑瞬间掺杂了愤怒: 

孟烦了!我说啥你没听见? 

老子不做蚀本生意! 

你他娘 的少跟老子揣着明白装糊涂! 

从西岸到东岸!从西岸到东岸!! 

去他娘 的长坂坡! 

老子不是赵子龙!你他 妈的也比阿斗重多啦! 

把你弄回来就为了听你跟老子说你想两腿一蹬死球啦? 

你对得起老子吗? 

再乱放屁小心老子崩了你! 

三米之内!死啦死啦越说越气,忍不住吼道。 

生死同命。孟烦了闭着眼轻声回答。 

死啦死啦仿佛突然遭雷劈醒了一般浑身一震,睁开了眼。 

“啊呀莫要动!就好了就好了!” 

“屁股!王八盖子滴~快按住咯!” 

“个瘪犊子玩意儿包个伤都不老实!别动,小心老子们手重再给你添点彩儿啊!” 

没有阳光和屋顶。 

欢迎他的是一片嘈杂熟悉的七嘴八舌。 

死啦死啦眼中流露出短暂的呆滞,但随即就大叫起来:“我地图呢?!” 

他如同鬼附身一样挥舞着缠了一半的绷带猛地从chuang上坐起,在自己身上周围四处乱mo: 

“地图!!地图呢?快快快!!他妈的快帮我找找!地图地图地图!!!” 

死啦死啦像被火燎痛了屁股一样哇哇的乱叫,嘶哑的嗓子有些瘆人。 

周围的人渣们纷纷显出一脸掺杂着欢喜的厌恶:他们那个该死啦死啦的团长又活过来了。 

“哦,在这里,我就知道你会找。” 

蓄势已久的阿译用一个拼刺刀的动作献上了地图。 

死啦死啦一把夺过来,紧张的打开检查。 

“放心吧,保管很妥善,没有损坏也没有弄脏。”阿译环视着四周羞涩而骄傲的抹了一下头发:“我当时一发现就立刻保存起来了,这毕竟是身为一个军人所必要的……” 

“我扣子呢?!” 

死啦死啦眼神只安定了一瞬就又开始四处仓惶的乱扫。 

“啊?”阿译以为自己听错了,探头做询问状,于是刚被抹成三七开的两片头发又重新聚拢。 

“我衣服兜里的、你看见没?你?你?看见没?啊?帮我找找!!” 

死啦死啦眼神焦急而涣散,依旧一副被火燎了屁股的表情。 

“……么子扣子?” 

“咋的了这是?啥扣子啊?说啥呢?” 

“他要搞哪样?一醒来就要这要那……” 

“……完喏,王八盖子滴脑瓜子变成豆腐渣咯。” 

“啊呀,你莫要乱动!给你包完额还得给烦啦那娃换药哩!再乱动闹不成啦!”郝兽医费力的绕着绷带絮絮叨叨的说。 

“……”死啦死啦忽然安静下来,疲惫的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神经质的微笑。 

“哎哎哎!!快扶住……” 

“……又晕过去了!” 

“个彪玩意儿,都闪开!老子扇他两巴掌,准保他醒过来啥都不敢要了!” 

“哎呀,你先等哈再扇,先让额给他包完。等哈额包完叫你……” 

“不用!”死啦死啦很不领情的吼着企图扭头,但苦于脖子被绷带限制自由,只好把整个身体都转过来对着阿译:“死不了!” 

“你不肯去、那烦啦呢?都两天了……”阿译抱着两只玻璃瓶眼光光的提议:“我看还是送到军部那里……唐副师座对此事甚为关切……” 

“……”死啦死啦看了一眼简陋不堪的“医务室”——郝兽医正蹲在门口炮制他的草药,豆饼和泥蛋一左一右打下手,抱只粗磁钵“咚咚”的捣。 

“老子死不了,他就更死不了。”死啦死啦晃晃悠悠的朝自己营房蹭过去。 

阿译担心的看着他的团长穿着裁成坎肩短裤的军装,趿拉着两只烂布鞋在前面走得东倒西歪,一边走一边手舞足蹈的赶着闻腥而至的苍蝇。 

这个情景如果让虞啸卿看到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你还跟着我干嘛?”死啦死啦又一次把整个身体转过来盯着阿译:“有事?” 

“啊……”阿译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我从军部医院搞到两只葡萄糖水瓶……” 

“老子不要!”死啦死啦愤怒的一抬腿,脚未落地、那只烂布鞋就“嗖”的一下朝着阿译飞了过去。 

阿译一声惊叫。 


10 

虞师的进攻被无限期延后了。 

人渣们很默契的选择了忽略心底某些说不清是庆幸、是失落、还是亏欠的情绪,但仍是不由自主透出些恹恹——连狗肉也没了精神,以至于最为它所钟爱的“let’s go,癞皮狗”的合唱部分都没有心情再去掺和。 

人渣们看到,他们的团长每日除了吃喝拉撒骂副官逗狗肉之外的所有时间,都在捧着那本淫 书悉心苦读,两眼直勾勾的仿佛把纸页烧出两个洞来方才解恨——而这副德行总会惹得那个下十次拔舌地狱仍有余辜的副官皮里阳秋的奚落一番。 

麦师傅人倒是变得比从前活泼开朗了,居然还破天荒的和炮灰们开过几次玩笑,不过每次都是以人渣们摸不着头脑的沉默、他自己讪讪的耸肩以及阿译做作的鼓掌微笑频频点头而告终。 

兽医是改变最大的一个,老东西似乎真的快要油干灯尽了,即使从前一直被可以做他儿子的人渣们叫做老不死,他也从来没有透出如此颓然的样子来:两眼看不到丁点生气,目光变得粘滞而迟钝,经常挂在什么东西上许久撕不下来,脸上总是一副且悲且喜的奇怪表情,被他这种目光盯着的人都会有种被扒 光了游街示众的羞愤和心虚。 

老不死的,看么子! 

人渣们色厉内荏的骂着那样的目光为自己壮胆——他们看不得那样的目光。 

而在所有晦气的家伙里面,最无忧无虑的仍然是全民协助先生,他新近迷上了丧门星的功夫,无论是拖着红绸的大刀还是令人眼花的拳脚,都对这个来自美利坚缅因州的机械狂人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魔力,于是总是企图缠着丧门星多亮几手绝招——面对这个似乎很不合时宜的要求,侠气逼人的丧门星只沉声对曰:师父教的功夫是拿来强身的,不是拿来现世的。 

团座营房。 

孟烦了坐在chuang上缝扣子,狗肉百无聊赖的趴在他面前——他的伤势略好了些,左半膀子还是吃不上劲儿,半拉身子有点发僵,不过手倒是能运动自如了。 

死啦死啦仰在另一张chuang上看书,不时发出含义不明的笑声和啧啧赞叹。 

孟烦了抬头瞥他一眼:“团座儿,悠着点儿。” 

死啦死啦理也没理他,吧唧吧唧嘴又翻了一页。 

“不是我多嘴,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孟烦了把线捋直挽了个疙瘩:“再说您这么见天儿盯着猛瞧也不是个事儿啊。我是真担心哪天您那什么焚身又无处泄火再‘嘎嘣儿’一声交待了,您说这不是我们老孟家作孽么。我爹也是,借您哪本不好啊,非借这本……” 

“哦哦哦……”充耳不闻的死啦死啦又开始怪笑不止。 

孟烦了挑着眉毛看着他的团长,然后弯腰捡起一只鞋砸过去。 

死啦死啦连头都没扭,只用手肘一搪,继续把脸埋在书里发出猥琐的笑声。 

孟烦了又把另一只鞋砸过去——这次直接砸到死啦死啦的头上。 

“干什么?!”死啦死啦瞪起眼睛,可惜脸上的猥琐之色还未褪尽,实在是不够有威慑力。 

“我是想问您有没有多余的扣子,我缺扣子。”孟烦了呲着白牙冲他的团长一乐,举了举手里的衬衣。 

死啦死啦顿了顿,伸手解开军装外套,从自己衬衣上揪下一个扣子丢过去。 

孟烦了伸手接住看了看:“不够。” 

死啦死啦又开始往怀里摸,摸了半天未果,只得有点悻悻的抽出手:“不够也没办法了。” 

阿译带着一脸yu言又止第二次出现在营房门口。 

身为副团长兼督导,他其实根本不必为出现在团长房门口做出那副尴尬的样子; 

倒不单单因为他与炮灰团人渣们的格格不入,也不单单因为他总是被团长和他的副官齐心协力的排除在核心事务之外,他本就不屑于成为孟烦了,他只想成为他的团长——可是他想介入,却永远是隔着几座山的疏离;他颇不甘心,却又总是力不从心——于是一腔委屈和忿忿便统统化作了那副“无意撞破好事”的做作表情。 

狗肉对进来的人丝毫不感兴趣,它懒懒的搭着孟烦了的膝盖,整颗狗头埋在他的da腿上,把自己摊成一张狗皮褥子。 

孟烦了停下手里的针线,有些担心的低头看着狗肉——这厮发威时对某个部位的热衷让他有点想JiaJinShuangTui。 

“林督导,侬有啥事体?”死啦死啦的上海话说得蛮地道。 

“团长,我觉得,我还是应把这件事再解释一下比较好。”阿译面上并不见多少忐忑,却有明显的不甘和委屈——可他的团长并没有抬头,依旧把书挡着脸。 

“就是……就是那天的作战会议,是唐副师座命令‘鉴于龙团长新伤未愈,只需遣团副兼督导前来列席听议’,的确不是我有意僭越,或是……或是蓄意瞒上不报。” 

死啦死啦听到停顿后,草草把脑袋从书里抬起来,慈祥的朝阿译点了一点。 

阿译得到鼓励一般换了口气:“还有……散会以后,唐副师座又找我谈了一些日常军务和军纪整顿一类的事情,所以我也并不知道你们遇到了后来那些……那些……”他说着眼圈居然泛了红,大概已经从别的炮灰儿那听说了当时的状况。 

“侬已经讲的老清爽了。林督导。”死啦死啦再次从书里露出脸来慈祥的看着阿译。 

阿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应该继续说下去,于是用求助的眼神去看孟烦了。 

孟烦了刚用绷带给狗肉在头顶扎了一个硕大的蝴蝶结,正捧着那张狗脸仔细端详。 

死啦死啦抓起一只鞋朝孟烦了砸过去:“孙子!埋汰我兄弟!” 

阿译吓得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孟烦了举起枕头做盾牌,抓起刚刚砸过来那只鞋又丢了回去:“姥姥!偷袭非君子!” 

两人开始一边对骂一边用手边拿得到的东西互相扔;头上扎着硕大蝴蝶结的狗肉则立起身子开始冲阿译呜呜的吼。 

阿译在一片鸡飞狗跳中落荒逃出了团座及其副官的营房, 

可是这位督导大人永远都会在重大场合情不自禁的腿脚不利索,这次也不例外。 

“我打赌天黑之前他还得来一次。”孟烦了习以为常的看着阿译把自己绊了个踉跄,转头对死啦死啦说:“其实他挺不容易的,跟他同期军官训练团出来的,都比他混得好。” 

“你好话总是留在人背后说。”死啦死啦斜眼看着孟烦了。 

“您放心,在您背后小太爷从来不说好话。”孟烦了继续低头缝他的衬衣扣子。 

死啦死啦把狗肉叫过去,解开它头上的蝴蝶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没了,该说的那天都说完了。现在小太爷就剩心安理得过日子了。” 

“别装了。你一点都不心安理得。” 

“笑话!我怎么不心安理得?小太爷太心安理得了!明知打不过、咱不打了,我们这帮人渣不用给人当炮灰了。每天一睁眼还能看见太阳、还能一顿干一顿稀对付个半饱、没事还能骂骂人打打架,我干嘛不心安理得?!” 

“我们欠了债还没有还。” 

“那就先欠着吧,”孟烦了冷冷的说:“为了不欠得更多。” 

“可我们都弄丢了魂,找不回来,我们这辈子都不得安宁。” 

“能找得回来吗?”孟烦了冷笑了一声。 

“你相信我吗?”死啦死啦转头盯着他副官的眼睛。 

“我谁都不信。”孟烦了扭头望着门外——全民协助正在人渣们不怀好意的提示下用各种方言与迷龙拌嘴——他眼中倏然即逝星点明亮:“我只信我的同袍,我的兄弟。他们活着就是最大的信。没人该死,更没人该为别人的错误去死。这就是我的信。可这不是你的,我知道。” 

“孟烦了,知道吗?你守着祭旗坡的样子就像个乡下小媳妇,巴不得自己关起门过日子:种上三亩薄田,养上几只鸡鸭,跟男人一心一意拉扯上几个娃,只要男人不要惹事,娃也不要被别家欺负,你就知足了。” 

“小太爷送您七字妙评:放ni娘的狗臭屁。” 

死啦死啦无所谓的一笑,指着横澜山的方向:“他们是你的同袍么?” 

“人虞大少说了,人羞于和咱称们。” 

“你说他们有魂吗?” 

“有啊,可他们的魂全没在自个儿身上,都附到那个叫虞啸卿的家伙身上去了。这位虞大少要一直能全须全尾儿龙体无恙还则罢了,可一旦哪天有个三长两短,那帮孙子就立时能成了跟咱们一样的无魂孤鬼儿,哈哈。” 

“你就这么恨他们?” 

“我恨他们干嘛?小太爷谁都不恨,不配、也不敢。” 

“咱们都看到他们在沙盘上死了不下五次,每次都比上一次更惨。” 

“关我什么事?”孟烦了冷笑的样子勉强到有些凄凉。 

“你放心。”死啦死啦仔温柔的叹息里掺着疲惫和嘶哑。 

孟烦了手里的针线停了一停。 

“我答应过你。你放心。”


11 

东西两岸似乎真要一直半死不活的相安无事下去了, 

老不死的却死了。 

死于一发已多日不曾光顾东岸的九二步炮炮弹。 

死在一片从来也不曾被击中过的静谧葱郁之地。 

他死得仓促而意外,却又必然得像是情理之中。 

果然还是没逃过一个爱安逸:有人真的歇了,可有人却一直在暗地里拼了命的忙碌着——相安无事的几天,足够西岸的日军调整垒筑新的炮位——好让每发炮弹都打得更刁、咬得更狠。 

天打五雷劈。老死不得还乡。 

这个誓发的太毒了,他死时连尸体都不曾得到安详。 

我真是伤心死的。 

这是老东西最后的遗言。 

一场从白天打到深夜,又从深夜打到黎明的恶战之后,活着的人都再也无法掩饰他们眼中的凄惶和迷茫。 

人渣们失去了他们共同的父亲。 

丧事毫无章法,入殓更是草草: 

一幅破蚊帐权作裹尸布,一口简陋的薄皮棺材,一块墨笔写的木牌。 

然而这却是在这个命如朝露的年月,人渣们为老东西能够做到的最好。 

孤零零的新坟选在炮弹永远不会落到的地方,夜色里虽显得清寂孑然,却并不悚人——因为里面躺着一个生前一直和善懦弱却百无一用的老好人——他实在是好的太彻底了,连他的坟头都散发着一股子无能的善良。 

老头儿。我又来了。 

孟烦了蹲在坟前,从兜里掏出两截长短不齐的蜡烛头,又掰了半截树枝在地上刨——为了找齐两根蜡烛头,好让它们看上去不那么寒碜。 

白天让那俩货给搅了,咱爷儿俩还有话没说完呢。 

刚到那边人生地不熟的,小太爷陪您说说话儿解解闷儿。 

他边说边插好蜡烛,掏出火柴,可划了好几根都没划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水气,四周空气被填塞得饱和欲滴。 

孟烦了抬头看看天,没有月亮。 

快下雨了。 

他索性放弃了继续划火柴,把两截蜡烛头重新揣回了兜里,靠着坟包坐下。 

老头儿,那盒儿还住得惯吗? 

是迷龙给您做的,嘿,这多好,人打完仗以后还练成一门儿手艺。 

白天给您的洋酒喝着了吗? 

本来想多孝敬您点儿,结果让迷龙那孙子喝了一多半,再好的东西搁他那儿不都是茉莉花喂驴么! 

不过我寻思着您也不待见那股子骚马尿味儿是吧? 

您瞅死啦死啦那王八蛋,那么爱见西洋景儿,也说不好喝呢。 

知道您老爱喝西凤,要不咱先欠着,成吗? 

要是小太爷真能活到后边,我年年给您供两瓶。 

老头儿, 

告诉你个事儿啊:我们要打了。 

那个狗日的南天门。 

用死啦死啦那个绝户计。 

死磕。 

其实他说过,让我放心。 

可我他妈压根儿就没放过心。 

因为我知道他的话不能信。 

那孙子总糊弄人,没一句实话。狗改不了吃屎。 

不过这次是我把自个儿给糊弄了。 

我使出吃奶劲儿锁上一扇门,还成天介把钥匙揣怀里,生怕给人偷了去; 

嘿,可闹了归其,最后偏是我自个儿拿钥匙开了这扇门。 

啐! 

真他妈的报应啊。 

老头儿,你又要说我失了魂吧? 

跟您老说句掏心窝子的大实话啊:我现在都没找着呢! 

可我怂啊,我没种承认呀! 

我真想俩眼一闭两耳一堵,爱咋咋地,哎,小太爷就守着这条贱命混吃等死了。 

可……可不成啊! 

说是贱命吧,还真他妈就是贱命, 

老觉着活着死了都不安心:活着觉得欠别人的,死了又觉得欠自个儿的。 

啪。 

啪啪。 

蚕豆大的雨点落在地上,砸起一股土腥味儿;开始还稀稀落落,后来越发急起来。 

四周的草木树叶都渐渐回应出一片细碎而密集的沙沙声。 

孟烦了脱下外衣,小心翼翼的盖在坟包上。 

老头儿,那边天儿怎么样? 

这边儿可下雨了。 

我琢磨着您那盒儿八成得漏雨,我这给您遮着点儿,遮不住的就委屈您老自个躲着点儿吧。 

他抹了一把流到下巴颏的雨水,抬头看着天: 

那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没边没沿,无始无终;灰色的雨箭也似带着十足力道从那片黑暗中直插地面。 

他把头埋在膝间,合上眼,心无旁骛的听那一片雨声。 

铺天盖地的雨点密匝匝连成一片,不分青红皂白的砸在他背后两片单薄销立的肩胛骨上,几乎砸出胸腔的共鸣;很快,麻木感就鬼祟的爬出了脊柱,慢慢向整个脊背乃至浑身蔓延,一点点取代了最初的冷和疼,直到再无任何感觉。 

他觉得自己终于和雨水融为一体了。 

老头儿,我可真想你。 

死啦死啦手很疼。 

因为他刚刚甩出一个力道十足的大耳刮子——手掌和脸颊在雨水中碰撞的声音着实响亮。 

孟烦了被打懵了——也许是早就被雨浇懵了。 

死啦死啦没有片刻犹豫,直接薅着后脖领子把他副官拖回营房,抬脚踹开门后又一把搡在地上,人撞得木板墙扑通一声闷响。 

狗肉开始对瘫在地上那堆湿衣服乱叫,等闻出衣服里的人是谁以后,又凑过去用鼻子呼哧呼哧的拱他脸颊。 

看看你那副鸟样。 

要是觉得有用你就去抹脖子吧。 

死啦死啦气咻咻的扒着自己身上已经湿了七八成的军装,不忘回头骂道。 

孟烦了靠在木板墙边,身上不断滴落的雨水很快在他周围汪成了一滩。 

他脸色青白,嘴唇发紫,咬着后槽牙骂:去你ma的龙文章。 

怎么着,刚喘匀了气儿就骂人? 

死啦死啦边脱着衣服边踱过来,叉着两腿大马金刀的站在孟烦了面前。 

去你ma的!去你ma的! 

小太爷就骂你了!去你ma的! 

你少跟我装出一副圣贤哲人的模样说三道四! 

别以为全世界就你慧眼如炬明察秋毫! 

别以为你能看透每颗心、能洞察所有人的脑袋! 

你少总摆出一副对我了如指掌的样子,其实你他妈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孟烦了骂的气喘吁吁,单薄的胸 脯一起一伏,脸色苍白得仿佛马上要晕厥过去一样。 

死啦死啦眼神一滞,蹲下望着他:你说我不明白什么? 

狗肉遛达到两人中间抖了抖刚才跟孟烦了腻乎时弄湿的毛,水珠一半甩到了死啦死啦脸上,另一半又还给了孟烦了。 

死啦死啦把狗肉推开,伸手掰过孟烦了的下巴,让他抬头看着自己,又追问了一声:我不明白什么? 

你什么都不明白。 

孟烦了挥开他的手,把脸扭向一边,无声的耸着肩膀抽气,就像小孩子哭哽住了的样子。 

死啦死啦有点不知所措的沉默着。 

他看到孟烦了被他扇了一巴掌的半个脸颊明显肿了,嘴角发青,嘴唇上有磕破的伤口在渗血。刘海一绺绺狼狈的遮着额头,上身只有一件单衣,早就湿透了,肩头和胳膊上好几个破洞,露着肉。两只靴子满是污泥,鞋带也早散开了,一副惨兮兮的样子。 

嘶—— 

死啦死啦咬着牙抽了口冷气,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手,觉得比刚才疼的更狠了。 

门外雨依旧下的很大。 

营房屋顶那条裂缝依旧会在雨天漏水,此时已经积了小小一洼雨水,并且还在不断滴答滴答的响着。 

桌上点着一支快要烧尽的蜡烛头,昏昏的烛光摇摇摆摆,把周围静物的影子都映得跟着扭动起来,张牙舞爪的仿佛精怪附了体。 

我五岁那年,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失望”。 

我曾经发誓,要用毕生的热情和希望来粉碎它,可事实上我的热情和希望反被它粉碎了。 

我他妈活二十五年了,不知被失望掴了多少耳刮子、踹了多少脚; 

我像一只死狗一样被数不清的失望围起来胖揍,它们一边揍还一边指着我的鼻子嘲笑我:让你丫一厢情愿!让你个龟孙子痴心妄想! 

后来我学乖了,也学聪明了;希望这东西,太金贵了,太容易耗干了,我已经耗成一瘸了条腿的穷光蛋了,这么金贵的东西我再也要不起了;可绝望不是,它便宜得很,放眼中国遍地都是绝望,它是金钟罩铁布衫,有了它就足以让你对所有失望的拳脚变得麻木。 

我在这个金钟罩里苟活了四年,真的没再被失望揍疼过,可到头来又发现自个儿已经在里边沤烂了。 

你没有沤烂,你就是太晦气。你总是给自己编套儿钻。 

难为您这么相信我。孟烦了有点哭笑不得。 

那你相信我吗?死啦死啦问。 

信。孟烦了毫不犹豫的说。 

死啦死啦有些出乎意料凝视着他。 

我信。这你早就知道了。孟烦了刻薄的戳穿自己的团长。 

我是……想听你亲口说。死啦死啦流露出些许尴尬。 

我一直都信你。我早就把自个儿这条命放进你手心里了。 

可我不能说,因为我身后还有我的同袍弟兄,他们不会像我这样问你,他们早就习惯于把自己交给别人。所以我必须替他们想、替他们问。我不能让他们活得时候就不清不楚,临了还死得不明不白糊里糊涂。 

孟烦了拉过死啦死啦的双手,把它们摊平,又把自己的双手放上去,然后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 

我就要你一句话:你信虞啸卿吗?你觉得他真的是那个可以让你把身家性命交给他的人吗?你要跟我说实话,你现在手中握着我们所有人的命。 

死啦死啦沉默着,双手仿佛真的不堪重负一般,开始微微发抖。 

那我先告诉你:我不信他。从我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其实和其他人一样。我看得出你其实也不信,可你骗自己信。 

孟烦了手指触到了死啦死啦手心冰凉的汗水。 

死啦死啦从来都明亮的眼睛此时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蜡烛头即将燃尽,火苗突然蹿的老长,突突的抖动着,把周围映亮了许多。 

我不怕死,我们都不怕死。我们只是怕死得毫无价值。 

孟烦了咬紧牙关力图保持自己最后的残忍。 

死啦死啦的头无力的耷拉着: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必须相信他。 

孟烦了颓然靠在墙上。 

蜡烛终于燃尽。 

火苗几乎微不可闻的噼啪一声,湮灭在一缕青烟中。 

四周霎时陷入一片黑暗。 

死寂中只有滴答滴答的漏雨声,粗粗细细的呼吸声,以及快慢不一的心跳声。 

那我就信你所信。 

龙文章。 

黑暗中突然传来孟烦了的声音。 


12 

虞师为攻克南天门而特别开辟的秘密训练场。 

帐篷、辎重卡车、蒙着防雨布的武器箱、弹药箱、货物箱等等无一不全,还有军容严整荷枪实弹的驻地宪兵,以及早已等候多时的一撮师部精锐——从头盔带到绑腿绳都散发着厉兵秣马的气味。 

“他们在这儿干嘛?”孟烦了有种不好的预感。 

“……”死啦死啦用毛瑟枪的枪管在后脑勺上瘙痒。 

“大爷的,问你话呢!”孟烦了一脚踹过去,罔顾旁边宪兵惊讶而不屑的白眼。 

“嗯?谁们呀?”死啦死啦更是不在乎的掸了掸被踹的地方,敷衍的应了一声——他此刻正用一种和虞啸卿研读作战地图时类似的表情研读着《金瓶梅》——书页早已破烂残缺,昭示着它的读者是何等勤奋用功。 

“他们!张立宪、何书光、特务营那帮孙子!他们来这干嘛?” 

“废话!训练呗。和你们一起。” 

“……大爷的,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孟烦了有点气急败坏。 

“你不高兴?”死啦死啦放下书,饶有兴趣的看着副官。 

“我他妈当然不高兴。”孟烦了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高兴。 

“哎?你不是一直都觉得亏得慌么?老说‘凭什么又是我们呀?凭什么硬骨头都留给炮灰团啃,凭什么精锐们溜光水滑养尊处优?’这下你们平等啦,一起掺和啦!” 

“平等你大爷!稀罕他们掺和!” 

“怎么着?你还看不起人家?我告诉你人可是精锐中的精锐!都是特务营老兵,好几个蓝姆伽参训过的,亲眼见过梅里尔突击队那一套、美国盟友给的新玩意儿也都玩得转。” 

死啦死啦添油加醋的描述听起来实在掺水得太明显,不过此刻他的副官似乎并无心戳穿他,只是蹙着眉头兀自嘟囔着:“……就是他妈信不过那帮孙子。” 

死啦死啦凑近他,咧着嘴笑得很欠揍:“你不是还信不过虞啸卿吗?他这回可把心头肉都送来和咱们一锅烩了,这你总该能相信他一点儿啦?” 

孟烦了忽然猫一样眯起眼睛,摆出明显的警惕盯住他的团长:“哦——我说呢……闹了半天在这儿等着我呢!”他脸上渐渐露出讥诮的刻薄表情:“行,我看得出来,您现在心里把鼻涕泡儿都美出来了:是啊,连特务营都让您网罗到门下听候差遣了,这是何等大权在握深受倚重啊!可您真别高兴的太早喽,您还没摸着‘尚方宝剑’呢。不光是您,就连虞……”他抬头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就连虞大少自个儿都没摸着呢——麦师傅说了,谈判桌上至今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您副官、我、再提醒您一次:这锤子买卖您只有赔、没得赚。今儿小太爷这话撂这儿,咱走着瞧。” 

死啦死啦笑得有些扭曲,脸上的表情像极了狗肉想咬人时候的样儿,毛瑟枪柄狠狠砸在孟烦了钢盔上:“这趟南天门回来以后,我说什么也得换个听话懂事、起码能给我好好说两句人话的副官。” 

孟烦了被砸得一缩脖子,把钢盔扶正:“哟喂,那我劝您现在就赶紧换一个得了,您还指望南天门这趟能回得来呐?” 

话音未落,钢盔上又挨了一枪柄。 

“林副团长!叫兄弟们下车列队!”死啦死啦把书卷吧卷吧往怀里一揣,跳下车。 

装炮灰们的卡车正在“卸货”,阿译一副事儿事儿的样子忙前忙后,画蛇添足的指挥着根本不需要他指挥的炮灰们下车。 

死啦死啦敞着怀,两手叉腰,像煞一个志得意满的土匪,头也不扭的喊:“三米之内!” 

“妈个巴子。”孟烦了骂了一句,也跳下了车。 


孟烦了独自在禅达的路上蹒跚着。 

他知道,在自己把小醉家的院门狠狠关上的一刹那,这辈子最后一次休假就提前结束了。 

“……站立在营门传令号, 

大小儿郎听根苗: 

头通鼓 战饭造, 

二通鼓 紧战袍, 

三通鼓 刀出鞘, 

四通……” 

“嘟嘟——”汽车喇叭声在身后响起。 

“……四通鼓……” 

“嘟——嘟——嘟——嘟——————” 

那个破喇叭堪堪跟在后面作死一般拉着长腔,仿佛要把人脑浆子扰得冒泡才肯罢休。 

“……四通鼓……四通……你大爷!” 

孟烦了踉跄的调转身体,盯着那个摁喇叭的王八蛋。 

死啦死啦腆着一张欠揍的笑脸,探出半个身子很热情的招呼他的副官:“滚上来。” 

“这么快?这还不到中午。”死啦死啦乜斜着眼睛瞟副驾座上的副官。 

孟烦了扭脸儿望着路边的菜地,不吱声。 

他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折腾,他妈的别看洋酒一股马尿味,劲儿可比二锅头厉害多了。 

“见你爹娘了?东西给了?” 

孟烦了张嘴要回答,又泛上来一个酒嗝,只得掉头捂着嘴俯身趴在车帮子上干呕。 

缓了半天,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两颊尽赤,耳朵脖子也染了红。 

美国马尿的后劲儿气势汹汹、一浪接着一浪往上涌。 

死啦死啦露出一脸惯常的猥琐,可多少透着点生硬:“嘿,孙子,这回不装了?” 

“放什么扭丝儿屁呢?”孟烦了像一摊烂泥一样歪在座位上。 

“别他妈跟老子装蒜!酒也喝了……嘿嘿……” 

孟烦了这才听明白,翻个白眼,开始咯咯的傻乐,几乎要从座位上出溜下去;乐完又突然绷起脸来冲他一指:“咄!竖子安敢胡言?……人小醉,那是……咳咳咳……”又是一阵咳嗽干呕,半天才抬起头来:“那是我妹子!我是她哥!”一边嚷嚷一边扎手舞脚的往车外挣:“……我跟你说……哎……人呢……” 

“这边这边。” 

死啦死啦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揪着衣领把他拉回来,又把他的头扳向自己这边。 

孟烦了被转了方向,于是很顺从的贴了过来:“咦,你怎么又跑这边儿来了……我跟你说啊:我又挨我爹骂了,嘿嘿……”他边笑边伸手揽着死啦死啦的肩头,很亲热的凑到他耳边:“不过我后来又揍了张立宪一顿……所以小太爷今儿还是赚了……” 

死啦死啦听出个七八分,便懒得再问;只是脖子里不时拂过一股股带着酒味儿的热气,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就有些出汗,车技不熟自然马虎不得,只好任由他副官猫一样蹭着肩头,嘴里连骂带唱的乱嘈着撒酒疯: “……龟儿子……向前个个俱有赏,退后难免吃一刀……嗖——啪,咣当!张立宪你个小王八蛋……装犊子?……吃小太爷一脚!……呀呀呸……” 

车子开得很慢,却很稳。 

上次师部作战会议以后,这辆被“报废性使用”的威利斯就修好了,开起来倒是不再冒黑烟,但仍然连打嗝带放屁的不爽快,油门也加不上去,只能用一个比脚踏车稍快的速度慢慢遛达——两人一车就这么突突着颠出了禅达镇。 

禅达通往江防阵地的路还算平坦,两旁是层叠的农田和葱郁的密林,两下里碧绿青翠相互掩映,间杂几声鸟啼虫鸣,山腰还依稀有农家午饭的炊烟——如此景致,让死亡和战争显得恍若隔世,就连一路呼哧带喘逶迤而去的破吉普,居然都被衬托得透出些让人心安的悠然和恬静来。 


13 

南天门树堡的头一个夜晚过的着实热闹。 

大喇叭里是唱歌唱戏唱大鼓、汉语英语日本语,敲敲打打呜呜喳喳,树堡外头是迫击炮重机枪响成一片,东西两岸交织的火力密结如网,把江水都映红了。 

树堡里的人有些心安,又有些忐忑。 

那份白纸黑字的电报大家都听得真切:两天,定当攻上山头。 

三天过去了。 

没有进攻。 

第四天天光微明,孟烦了就急急的爬上三层瞭望哨。 

不出所料,死啦死啦已经在那里了。 

他撅着屁 股看炮队镜的姿势仍然猥琐如旧,只是两手在调焦旋钮上微微的发抖。 

东岸寂静安宁的如同无人幽谷。 

仍然没有任何进攻的迹象。 

过了许久,死啦死啦慢慢直起腰,沉默的扭头看着他的副官,孟烦了也盯着他的团长。 

他什么都没有问,他也什么都没有答。 

又是一天。 

仍然没有进攻。 

蛇屁股死于日军的一次进攻。 

他在被拖进暗道后引爆了身上的手榴弹,与几个日本兵同归于尽。 

爆炸从地下猛地拱出、然后开花,平地生出惊心动魄的巨大弹坑。 

硝烟散尽后所有人都僵在原地,无人吱声。 

日军暂时偃旗息鼓。 

树堡中又少了十七个活人。 

能找到尸体的阵亡人员被一具具抬进临时停尸间。 

阿译脸色惨白得如同宣纸——刚才只有他一人亲见了蛇屁股从不离身的那把大号菜刀。 

然而他却仍然尽职的履行着记录死者姓名籍贯的职责——发饷历来是他的职责,所以也只有他才记得全整个炮灰团那些上不得台盘的外号背后的大小渣滓们究竟姓甚名谁。 

麦师傅站在旁边,虔诚的对着经过自己身边的尸体在胸前额头一遍遍的划着十字。 

那边死去的人终于可以坦然了,而这边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活下来的人,却如同身坠泥沼。 

不辣抱着枪靠在墙角发呆——要麻和康丫死的时候,他也并没有这样的失魂落魄。 

屁 股,我同你讲过,我滴弹弹向来好用咯~ 

屁 股,娘扎蛋滴要走好啰~先去找要麻和康丫说说话,我慢慢去追你们喏。 

不辣绽开了一个微笑,抬手轻轻的摸了摸枪栓。

“哥!师座说的两天,是昨天和今天,还是今天和明天?”何书光特地把嗓门亮的很高,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想听到答案,还不如说是想宣布答案。 

张立宪有些难堪的瞥他一眼,没说话。 

“师座不会食言。他说两天就肯定是两天!我想他说的是明天和后天。”何书光果然忍不住大声向身旁的众人道出了他的心里话。言毕挺了挺胸 脯,目光炯炯的环视四周。 

张立宪依旧不接腔,只低着头扯手套上的线头。 

孟烦了看着他的宿敌,有些失笑。 

四川佬儿是个老实人。 

他心里也很想说服别人相信他的师座,可却发现他现在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他现在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往日脸上洋溢的光彩黯淡了许多——可有眼睛的人就看得出,那与身体的疲惫和脸上的脏污无关。 

并没有人怪罪他,这不是他的错。可他总是一副对不起所有人的样子,闷闷的垂着头坐在角落里,只是越来越频繁的摆弄那只左轮手枪。 

相比之下,何书光的保皇旗帜就树的鲜明的多,这个平时总光着膀子陶醉在他人目光中的小连长,此刻却有些紧张兮兮的企图用自己的目光穿透已经划痕累累的镜片抵达他人心里,去吆喝他们、命令他们、甚至恨不得用小刀给他们每个人心里刻上一句“虞师座万岁”——这几乎成了这几天不打仗时他和别人交流的最频繁的一句话。 

炮灰们当他是小孩子任性胡闹,毫不理会。 

相对于精锐们掩饰不住的尴尬气短和强颜硬 挺出的自信,炮灰们倒显得气定神闲游刃有余——因为他们早已习惯于这样的状况。他们每一次都接受的很坦然,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虞啸卿之于他们本就不存在任何意义;在他们眼中,这不过是他们跟随他们的团长打的又一场搏命仗:运气好了,囫囵个回去,继续每天一顿干一顿稀吃饷当兵;运气不好,一百多斤就在这儿交待了,顶多三言两语一封报丧家信寄回去了事——他们也只有打仗中间喘气的当口,才会偶尔偷偷想一下已许久不曾踏上的故土、想一下家里的老子娘。 

“……两天,究竟是哪两天?”阿译惨兮兮的的声音忽然幽幽的飘来,像煞他在唱酸曲儿时发出的尖锐不稳的破音。 

“……虞师座万岁!”何书光像个被蜜蜂蛰了屁股的笨熊一样调转身咚咚的走过来,怒视着发出不和谐噪音的人:“我保证,虞师座最晚后天必定会进攻!” 

到如今阿译似乎谁都不怕了,说话不再像过去那样字斟句酌战战兢兢,也许带着二梯队残部孤军冲上南天门已经挣破了他的胆子,又刚刚亲眼目睹了蛇屁股的死,现在已是毫无顾忌。 

“……两天,明天和后天?还是后天和大后天?”阿译凄迷的目光都没有看一眼何书光:“……大后天和大大后天?……” 

“两天,就是第一天和第二天。”孟烦了歪嘴笑了,倒比哭还难看。 

于是就有人渣们帮腔一般吃吃的笑声传来。 

何书光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的瞪着孟烦了,这个每每和他唱反调的死瘸子此刻正靠在一只弹药箱上掰自己的手指玩。 

“孟烦了。” 

一直坐在二楼去三楼拐角处发呆的死啦死啦忽然低声命令。 

“末将在。”孟烦了歪歪斜斜的站起身抱了个拳。 

“三米之内。”死啦死啦拄着那支汤姆逊站起身,摇摇晃晃的朝竖梯走过去。 

“末将得令。” 


又是一天。 

仍然没有进攻。 

一场罕见的大雾却做了竹内的帮凶,几乎成全了在毒气弹的掩护下疯狂进攻树堡的日军。 

天色渐渐暗下。 

大概不会再有进攻。 

虽然日军似乎志在必得,但最后仍旧铩羽而归——炮灰们暂且赢了,不过损失相当惨重。 

死了十几个,被毒气灼伤的倒有二十多人,伤势轻重不等——中毒最重的几个明显是挺不过两三天光景。 

树堡里除了咳嗽气喘就是昏迷的伤兵痛苦的呻 吟。 

麦师傅的无线电台仍然恪尽职守的滴滴答答着,中间夹杂着几句英语的咆哮——即使听不懂美国话的意思,美国人和中国人发怒的口气总归是一样的。 

张立宪僵直的躺在铺上,拼尽浑身力气压抑着喘息——何书光正在用布一点点蘸着汽油给他擦脸。 

孟烦了咬着牙拖着腿慢慢从一楼往二楼爬。 

他的裤腿和衣袖上沾了一片片的黑褐色的油迹,后颈和手腕皮肤□□处有一片片触目的红斑——是芥子气留下的痕迹。 

他每一步都迈得很吃力,不时碰到悬垂着滑轮和吊索的铰链,哗啦哗啦的金属噪音在空旷的树堡里回荡。 

二楼的竹内房间。 

留声机的大喇叭冲着门口,扩音器和电台的电线在桌上盘绕得如同乱麻。 

灯光下是麦师傅锃亮的秃头顶和愤怒的脸。 

“……那见鬼的进攻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我们全都成了该死的南天门上的化石吗?……” 

孟烦了掏了掏耳朵,蹒跚着向竖梯挪过去。 

三层没有照明。天光早已暗下来。 

死啦死啦靠坐在墙边,黑暗里只有一个影绰绰的轮廓。 

“擦擦。”孟烦了把浸了汽油的毛巾递过去。 

死啦死啦纹丝不动。 

“沾了芥子气不及时擦皮肤会烧烂。” 

死啦死啦还是不吱声。 

孟烦了想蹲下,不留神腿发软就一个趔趄歪在地上,压住了死啦死啦伸直的脚。 

他的团长这才猛然惊醒一般抬起头。 

“瞧您这谱儿摆的……”孟烦了索性坐在死啦死啦面前,一手捧着他的头,另一只手用毛巾给他揩脸:“我伺候我爹都没这么周到过……”话音刚落,手腕就被攥住了。 

树堡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黑暗之中,没有月光、更没有灯光; 

可不知什么缘故,死啦死啦的眼睛却依然耀眼的明亮。 

你什么都不问我吗? 

不问。 

你肯定在心里骂了一万声活该了。 

没有。王八蛋才骂了。 

我难受。

“妈个巴子。”孟烦了骂了一句,也跳下了车。 

孟烦了独自在禅达的路上蹒跚着。 

他知道,在自己把小醉家的院门狠狠关上的一刹那,这辈子最后一次休假就提前结束了。 

“……站立在营门传令号, 

大小儿郎听根苗: 

头通鼓 战饭造, 

二通鼓 紧战袍, 

三通鼓 刀出鞘, 

四通……” 

“嘟嘟——”汽车喇叭声在身后响起。 

“……四通鼓……” 

“嘟——嘟——嘟——嘟——————” 

那个破喇叭堪堪跟在后面作死一般拉着长腔,仿佛要把人脑浆子扰得冒泡才肯罢休。 

“……四通鼓……四通……你大爷!” 

孟烦了踉跄的调转身体,盯着那个摁喇叭的王八蛋。 

死啦死啦腆着一张欠揍的笑脸,探出半个身子很热情的招呼他的副官:“滚上来。” 

“这么快?这还不到中午。”死啦死啦乜斜着眼睛瞟副驾座上的副官。 

孟烦了扭脸儿望着路边的菜地,不吱声。 

他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折腾,他妈的别看洋酒一股马尿味,劲儿可比二锅头厉害多了。 

“见你爹娘了?东西给了?” 

孟烦了张嘴要回答,又泛上来一个酒嗝,只得掉头捂着嘴俯身趴在车帮子上干呕。 

缓了半天,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两颊尽赤,耳朵脖子也染了红。 

美国马尿的后劲儿气势汹汹、一浪接着一浪往上涌。 

死啦死啦露出一脸惯常的猥琐,可多少透着点生硬:“嘿,孙子,这回不装了?” 

“放什么扭丝儿屁呢?”孟烦了像一摊烂泥一样歪在座位上。 

“别他妈跟老子装蒜!酒也喝了……嘿嘿……” 

孟烦了这才听明白,翻个白眼,开始咯咯的傻乐,几乎要从座位上出溜下去;乐完又突然绷起脸来冲他一指:“咄!竖子安敢胡言?……人小醉,那是……咳咳咳……”又是一阵咳嗽干呕,半天才抬起头来:“那是我妹子!我是她哥!”一边嚷嚷一边扎手舞脚的往车外挣:“……我跟你说……哎……人呢……” 

“这边这边。” 

死啦死啦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揪着衣领把他拉回来,又把他的头扳向自己这边。 

孟烦了被转了方向,于是很顺从的贴了过来:“咦,你怎么又跑这边儿来了……我跟你说啊:我又挨我爹骂了,嘿嘿……”他边笑边伸手揽着死啦死啦的肩头,很亲热的凑到他耳边:“不过我后来又揍了张立宪一顿……所以小太爷今儿还是赚了……” 

死啦死啦听出个七八分,便懒得再问;只是脖子里不时拂过一股股带着酒味儿的热气,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就有些出汗,车技不熟自然马虎不得,只好任由他副官猫一样蹭着肩头,嘴里连骂带唱的乱嘈着撒酒疯: “……龟儿子……向前个个俱有赏,退后难免吃一刀……嗖——啪,咣当!张立宪你个小王八蛋……装犊子?……吃小太爷一脚!……呀呀呸……” 

车子开得很慢,却很稳。 

上次师部作战会议以后,这辆被“报废性使用”的威利斯就修好了,开起来倒是不再冒黑烟,但仍然连打嗝带放屁的不爽快,油门也加不上去,只能用一个比脚踏车稍快的速度慢慢遛达——两人一车就这么突突着颠出了禅达镇。 

禅达通往江防阵地的路还算平坦,两旁是层叠的农田和葱郁的密林,两下里碧绿青翠相互掩映,间杂几声鸟啼虫鸣,山腰还依稀有农家午饭的炊烟——如此景致,让死亡和战争显得恍若隔世,就连一路呼哧带喘逶迤而去的破吉普,居然都被衬托得透出些让人心安的悠然和恬静来。 


13 

南天门树堡的头一个夜晚过的着实热闹。 

大喇叭里是唱歌唱戏唱大鼓、汉语英语日本语,敲敲打打呜呜喳喳,树堡外头是迫击炮重机枪响成一片,东西两岸交织的火力密结如网,把江水都映红了。 

树堡里的人有些心安,又有些忐忑。 

那份白纸黑字的电报大家都听得真切:两天,定当攻上山头。 

三天过去了。 

没有进攻。 

第四天天光微明,孟烦了就急急的爬上三层瞭望哨。 

不出所料,死啦死啦已经在那里了。 

他撅着屁 股看炮队镜的姿势仍然猥琐如旧,只是两手在调焦旋钮上微微的发抖。 

东岸寂静安宁的如同无人幽谷。 

仍然没有任何进攻的迹象。 

过了许久,死啦死啦慢慢直起腰,沉默的扭头看着他的副官,孟烦了也盯着他的团长。 

他什么都没有问,他也什么都没有答。 

又是一天。 

仍然没有进攻。 

蛇屁股死于日军的一次进攻。 

他在被拖进暗道后引爆了身上的手榴弹,与几个日本兵同归于尽。 

爆炸从地下猛地拱出、然后开花,平地生出惊心动魄的巨大弹坑。 

硝烟散尽后所有人都僵在原地,无人吱声。 

日军暂时偃旗息鼓。 

树堡中又少了十七个活人。 

能找到尸体的阵亡人员被一具具抬进临时停尸间。 

阿译脸色惨白得如同宣纸——刚才只有他一人亲见了蛇屁股从不离身的那把大号菜刀。 

然而他却仍然尽职的履行着记录死者姓名籍贯的职责——发饷历来是他的职责,所以也只有他才记得全整个炮灰团那些上不得台盘的外号背后的大小渣滓们究竟姓甚名谁。 

麦师傅站在旁边,虔诚的对着经过自己身边的尸体在胸前额头一遍遍的划着十字。 

那边死去的人终于可以坦然了,而这边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活下来的人,却如同身坠泥沼。 

不辣抱着枪靠在墙角发呆——要麻和康丫死的时候,他也并没有这样的失魂落魄。 

屁 股,我同你讲过,我滴弹弹向来好用咯~ 

屁 股,娘扎蛋滴要走好啰~先去找要麻和康丫说说话,我慢慢去追你们喏。 

不辣绽开了一个微笑,抬手轻轻的摸了摸枪栓。 

“哥!师座说的两天,是昨天和今天,还是今天和明天?”何书光特地把嗓门亮的很高,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想听到答案,还不如说是想宣布答案。 

张立宪有些难堪的瞥他一眼,没说话。 

“师座不会食言。他说两天就肯定是两天!我想他说的是明天和后天。”何书光果然忍不住大声向身旁的众人道出了他的心里话。言毕挺了挺胸 脯,目光炯炯的环视四周。 

张立宪依旧不接腔,只低着头扯手套上的线头。 

孟烦了看着他的宿敌,有些失笑。 

四川佬儿是个老实人。 

他心里也很想说服别人相信他的师座,可却发现他现在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他现在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往日脸上洋溢的光彩黯淡了许多——可有眼睛的人就看得出,那与身体的疲惫和脸上的脏污无关。 

并没有人怪罪他,这不是他的错。可他总是一副对不起所有人的样子,闷闷的垂着头坐在角落里,只是越来越频繁的摆弄那只左轮手枪。 

相比之下,何书光的保皇旗帜就树的鲜明的多,这个平时总光着膀子陶醉在他人目光中的小连长,此刻却有些紧张兮兮的企图用自己的目光穿透已经划痕累累的镜片抵达他人心里,去吆喝他们、命令他们、甚至恨不得用小刀给他们每个人心里刻上一句“虞师座万岁”——这几乎成了这几天不打仗时他和别人交流的最频繁的一句话。 

炮灰们当他是小孩子任性胡闹,毫不理会。 

相对于精锐们掩饰不住的尴尬气短和强颜硬 挺出的自信,炮灰们倒显得气定神闲游刃有余——因为他们早已习惯于这样的状况。他们每一次都接受的很坦然,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虞啸卿之于他们本就不存在任何意义;在他们眼中,这不过是他们跟随他们的团长打的又一场搏命仗:运气好了,囫囵个回去,继续每天一顿干一顿稀吃饷当兵;运气不好,一百多斤就在这儿交待了,顶多三言两语一封报丧家信寄回去了事——他们也只有打仗中间喘气的当口,才会偶尔偷偷想一下已许久不曾踏上的故土、想一下家里的老子娘。 

“……两天,究竟是哪两天?”阿译惨兮兮的的声音忽然幽幽的飘来,像煞他在唱酸曲儿时发出的尖锐不稳的破音。 

“……虞师座万岁!”何书光像个被蜜蜂蛰了屁股的笨熊一样调转身咚咚的走过来,怒视着发出不和谐噪音的人:“我保证,虞师座最晚后天必定会进攻!” 

到如今阿译似乎谁都不怕了,说话不再像过去那样字斟句酌战战兢兢,也许带着二梯队残部孤军冲上南天门已经挣破了他的胆子,又刚刚亲眼目睹了蛇屁股的死,现在已是毫无顾忌。 

“……两天,明天和后天?还是后天和大后天?”阿译凄迷的目光都没有看一眼何书光:“……大后天和大大后天?……” 

“两天,就是第一天和第二天。”孟烦了歪嘴笑了,倒比哭还难看。 

于是就有人渣们帮腔一般吃吃的笑声传来。 

何书光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的瞪着孟烦了,这个每每和他唱反调的死瘸子此刻正靠在一只弹药箱上掰自己的手指玩。 

“孟烦了。” 

一直坐在二楼去三楼拐角处发呆的死啦死啦忽然低声命令。 

“末将在。”孟烦了歪歪斜斜的站起身抱了个拳。 

“三米之内。”死啦死啦拄着那支汤姆逊站起身,摇摇晃晃的朝竖梯走过去。 

“末将得令。” 

又是一天。 

仍然没有进攻。 

一场罕见的大雾却做了竹内的帮凶,几乎成全了在毒气弹的掩护下疯狂进攻树堡的日军。 

天色渐渐暗下。 

大概不会再有进攻。 

虽然日军似乎志在必得,但最后仍旧铩羽而归——炮灰们暂且赢了,不过损失相当惨重。 

死了十几个,被毒气灼伤的倒有二十多人,伤势轻重不等——中毒最重的几个明显是挺不过两三天光景。 

树堡里除了咳嗽气喘就是昏迷的伤兵痛苦的呻 吟。 

麦师傅的无线电台仍然恪尽职守的滴滴答答着,中间夹杂着几句英语的咆哮——即使听不懂美国话的意思,美国人和中国人发怒的口气总归是一样的。 

张立宪僵直的躺在铺上,拼尽浑身力气压抑着喘息——何书光正在用布一点点蘸着汽油给他擦脸。 

孟烦了咬着牙拖着腿慢慢从一楼往二楼爬。 

他的裤腿和衣袖上沾了一片片的黑褐色的油迹,后颈和手腕皮肤□□处有一片片触目的红斑——是芥子气留下的痕迹。 

他每一步都迈得很吃力,不时碰到悬垂着滑轮和吊索的铰链,哗啦哗啦的金属噪音在空旷的树堡里回荡。

二楼的竹内房间。

留声机的大喇叭冲着门口,扩音器和电台的电线在桌上盘绕得如同乱麻。 

灯光下是麦师傅锃亮的秃头顶和愤怒的脸。 

“……那见鬼的进攻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我们全都成了该死的南天门上的化石吗?……” 

孟烦了掏了掏耳朵,蹒跚着向竖梯挪过去。 

三层没有照明。天光早已暗下来。 

死啦死啦靠坐在墙边,黑暗里只有一个影绰绰的轮廓。 

“擦擦。”孟烦了把浸了汽油的毛巾递过去。 

死啦死啦纹丝不动。 

“沾了芥子气不及时擦皮肤会烧烂。” 

死啦死啦还是不吱声。 

孟烦了想蹲下,不留神腿发软就一个趔趄歪在地上,压住了死啦死啦伸直的脚。 

他的团长这才猛然惊醒一般抬起头。 

“瞧您这谱儿摆的……”孟烦了索性坐在死啦死啦面前,一手捧着他的头,另一只手用毛巾给他揩脸:“我伺候我爹都没这么周到过……”话音刚落,手腕就被攥住了。 

树堡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黑暗之中,没有月光、更没有灯光; 

可不知什么缘故,死啦死啦的眼睛却依然耀眼的明亮。 

你什么都不问我吗? 

不问。 

你肯定在心里骂了一万声活该了。 

没有。王八蛋才骂了。 

我难受。 

我知道。 

我不后悔。 

我知道。 

你怎么都知道? 

我可是您副官兼参谋官呐。 

孟烦了,你不要太聪明啦,太聪明不好。 

我不聪明,小太爷笨着呢。真聪明的哪能跟着你一补袜子的伪团座儿卖命呢? 

嘿嘿,说的也是。 

…… 

今天又没了十好几。六个中毒厉害的估计就这两天的事。不辣的腿我看了,怕是保不住;还有张立宪也…… 

死不了就成。现在只要死不了。 

死是死不了,不过脸毁了……都认不出来了。孟烦了声音很低。 

死啦死啦沉默的扭脸看他的副官——可是看见的只是一团黑影而已。 

他突然扳过孟烦了的肩头,执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那你得认得出我。” 

孟烦了顺从的任由他的团长抓着手,手指顺着他的额头缓缓滑过鼻梁、眼睛、脸颊、嘴唇和下巴。 

记住啦? 

嗯。 

能认得出? 

能。 

被毒气烧烂了也能认得出? 

……能。 

好。不错。这趟回去给你加饷。 

你大爷。 

…… 

夜色渐浓,一弯月牙终于透过云彩缝投了点光,虽模糊,却驱走了片刻的黑暗。


14

一个由六架B-25组成的轰炸机组在一个既不会被敌人打到也打不到敌人的十足安全高度匆匆卸下了几十颗炸弹后扬长而去——它们离去的身影透着不关痛痒的潇洒,至少炸弹飞行的尖叫和引擎的轰鸣总算还有些振奋人心的作用。 

看到第一枚炸弹在阵地上虚张声势开花的样子,麦师傅灰蓝色的眼睛就迅速冷却了几分钟前刚看到飞机时的热情。 

他没有等到轰炸结束就转身回了曾经是竹内的、现在是他的工作间——他根本不知该如何评价如此既无诚意更无意义的投弹,目前所能做的似乎就是再去重新标定地面打击目标,再次呼叫空中物资支援,以及那个传说中十多天前就该到来、却又似乎永远都不会到来的进攻。 

人渣们倒是对盟友的铁翅膀热情不减,不知是出于对打破数日来孤立无助状态的一种感激,还是真的被如此“空中支援”重新点燃了希望,他们一直目送飞机钻入云层后,又继续耳送引擎声远去直至消失,这才意犹未尽的一哄而散。 

之后的三天,再没有任何轰炸机或运输机来过。 

而日军也只是组织了一次中等规模的进攻——虽然没明说,但是每个人心里都从这种反常的情形中嗅到了某种危险。 

其间死啦死啦和虞啸卿通了、确切的说是听了两次话——因为他仅仅是把耳机凑到耳旁面无表情的听着对方说而已,只间或机械的应那么两三个字:“是”或是“师座”。 

自打盟友飞机昙花一现后,树堡里的人们就经常有意无意的往天上瞥一眼——尽管每次都以失望告终。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喽~ 

孟烦了仰脸看着射击孔——那里只有巴掌大的一块天,在云层的遮掩下灰蒙蒙的,根本看不到丁点儿蓝色。 

你在说什么?全民协助蔫蔫的问。 

一句诗。孟烦了答。 

它说的什么意思? 

全民协助的勤学好问这次绝非来曾经一贯的乐观浪漫和无忧无虑——这两种东西早在他跟着阿译冲上南天门以后就死亡了——孟烦了倒一直不知道该把这位老兄如此巨变称为一种进化、还是一种退化。 

说的是一个神仙骑着鸟儿飞走了,就再也没回来过。 

为什么这个神仙不回来了? 

嗯……大概是那神仙太忙了,把这个地方忘了。 

死啦死啦睡得很不踏实——眉头紧锁,蜷成一团,手始终按着腰上的柯尔特。 

孟烦了一声不响的守在他身边——他只想给他的团长争取来更多的睡眠。 

虽然他特地给死啦死啦在三层瞭望哨一个安全且安静的角落里拾掇了一张床铺, 

并尽可能的用一切能找得到的东西把这个铺弄得舒适一些, 

但死啦死啦的睡眠似乎正如他们手中本就可怜口粮般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少。 

战斗间隙里,他的团长越来越多的发呆、沉默、双眼毫无焦距的盯着某一点——所有这些,别人都不曾看到——他们看到的还是那个装疯卖傻臭不要脸、每天嬉笑怒骂不知疲倦的死啦死啦。 

而只有孟烦了才能清楚的看到他一次又一次的崩溃——每捱过一天、每打一仗、每死一个人、每和虞啸卿通一次话——这些都像是一把把足以粉碎他的铁锤。 

天渐渐暗下来。 

孟烦了扭头望着树堡外——他在等那轮不久就会出现的月亮。 

只要情况允许,他几乎每天都会坐在这里看月亮。 

因为他的团长说过,这个地方有整个东岸和西岸最美的月亮。 

对此说法孟烦了曾予以坚决的反对。他说最美的月亮在东岸祭旗坡的屋顶上。 

当时死啦死啦没有反驳,两只眼睛却亮的耀人。 

夜色渐浓。 

一轮不太满的月亮缓缓升到半空,孟烦了刚好能从一个观察孔里看到它。 

看月相该是农历十二、三了——虽然他早在国小就学会了看月相辨日期,可事实上日期对他来讲早就毫无意义,今天究竟是哪天也早就不再重要。 

他转脸看着他的团长——他这次似乎睡得比往常要沉些,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孟烦了,你有东西在我手上呢。 

什么东西? 

嘿嘿。 

少他妈装神弄鬼儿。 

是真的。 

拿来。 

什么? 

废话,小太爷的东西呗!不是在你手上吗? 

现在不成。反正是好东西。 

屁个好东西。又是烽火家信?我爹人现在挨迷龙家砌书墙呢!要不就是您又下作了眯下的饷?那小太爷就大方点赏你当压岁钱了,这兵荒马乱的长您这么大个也不容易,回头买个长命锁戴着吧! 

真想撕了你的嘴。你不要归我了。 

……龙文章你个瘪犊子!我要!拿来! 

晚啦! 

孟烦了,你那东西,真不要啦? 

一天不出幺蛾子你能憋死啊。 

真的,是值钱东西。 

哟喂,还“值钱东西”呐!那指定不是我的,我可不衬值钱东西。还甭说东西了、您瞅小太爷这一百来斤儿甭管是整卖还是散约(yāo),是能值一袋美国面粉、还是够换半桶美孚汽油? 

鸡嘴鸭舌。全是废话。不要算了。 

谁说不要?拿来! 

真要?那就等打完仗再给你。 

……去你二大爷! 

孟烦了,你真有东西在我手上。 

歇了吧您。 

不要啦? 

赏你啦。 

哪天想要了再来求我吧。 

滚。 

目无长官出言不逊,累计达三次者罚二十军棍。 

别介呀,那我从今往后改英语骂您还不成吗? 

成啊,以后只要是我听不懂的全算你骂我啦。累计三次罚二十军棍。 

……我躲开您。 

哎?三米啊~ 

…… 

嘿嘿~ 

孟烦了又想起了他们之间曾经有过无数次的对话。 

他一直不知道死啦死啦手里究竟有自己什么“值钱东西”,不过他现在一点都不好奇了。 

他觉得很踏实。 

大爷的,你手里可有小太爷的值钱东西呢! 

孟烦了看着仍然熟睡中的死啦死啦,在黑暗里兀自无声的傻笑。 

一声沉闷的枪响自一层传来——声音发自树堡内部。 

孟烦了浑身一震,猛地睁开了眼。 

扭头寻找,铺上的死啦死啦已不见踪影——而他的外衣却盖在自己身上。 

堡外月已落,天色仍然如墨——其时正是凌晨时分。 

偷袭! 

孟烦了抓起枪扑到门口,然而侧耳细听却并未听到喊杀或枪炮声。 

下面传来的哭声让他突然煞住了脚步,心像陡然失足般虚空的狂跳不止,接着又忽的一下沉到底。 

张立宪自杀了。 

一颗点三八子弹从下颚穿入,从右后脑飞出——他用那柄永不离身的S&W左轮轻而易举的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被毒气烧烂的半张脸上纵然狰狞得嚣张,也盖不住一脸忧伤和未干的泪痕。 

从他手上取下枪后,人们发现弹巢里尚有五发子弹。 

他从前的信任曾经那么信任,而他如今的绝望已是如此绝望。 

死啦死啦没有走近去看,只站在一层去二层的拐角处,面如死灰的盯着树堡外渐渐显出青白的天光。 

来俩人,抬走。其他人,固防。 

他的声音像吞了木炭一般涩哑,毫无起伏的语调冷森森的让人发瘆。 

其他人都默默走开各干各的,只有何书光还在大声的啜泣。 

他的哭声粗哑嘶嘎,可用袖子蹭脸的样子却又活像一个被大人责备了的小男孩。 

这位昔日心高气傲的精锐如今看上去和人渣们根本不分彼此:脏污的脸上沟沟壑壑,只剩一条腿儿的眼镜歪歪斜斜——另一条腿儿在上一仗折断了,只能用一截绳子栓在耳朵上应急——乍看倒好像是泪水太过汹涌、把眼镜都给冲歪了似的。 

迷龙倚在沙包上,用介于同情和看不起之间的目光瞅着他。 

哥。我替你报仇。 

何书光又抹了一把泪,突然咬着牙狠狠的说了一句。  


15 

南天门。 

多日无雨。 

压缩到维持生命最低标准的食物和饮水让还活着的人犹如困兽。 

生不如死,却又不得不生。 

仅有的半壶机动水掌握在孟烦了手中——那是专门留给伤员的。 

阿译又每日例行的摊开了日记本。 

作为川军团的副团长兼督导,少校阿译本该有足够威信和权责同他的团长参详御敌方案、管理日常防务,至少也该在敌军进攻的时候冲锋陷阵身先士卒;可事实上除了救蛇屁股那次,他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树堡半步;每次双方交火时也只能扮演一个有他不多没他不少的角色——比如用他指东打西的枪法、歪打正着的干掉几个倒霉的日本兵。 

除了登记阵亡名单之外,阿译也只有在写日记的时候才显得有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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